雪霁初晴,贾府垂花门的积雪被扫作两堆,在廊下映出青白的光。
贾悦晨起梳发时,镜中映出碧桃踮脚挂红绒穗子的身影——昨日回府时,贾母将自己房里的一对鎏金福寿灯赏了她,此刻正悬在檐下,暖黄的光透过薄纱,在她鬓边金步摇上跳着碎影。
\"姑娘,老祖宗传话,说用过早膳便去荣庆堂。\"碧桃绞了帕子递过来,指尖还沾着梅花香粉,\"周瑞家的特意说,老祖宗今儿用了桂圆红枣粥,气色比昨儿好多了。\"
贾悦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目光落在妆匣里那方压着并蒂莲绣样的褪色香袋上。
昨夜她将这香袋收进暗格里时,指尖触到木头的纹路——原是赵姨娘房里三等丫鬟春杏的旧物,春杏上月被发卖时,这香袋落在了周婆子脚边。
她垂眸一笑,将银簪别进发间:\"去回老祖宗,我这就来。\"
荣庆堂里炭火烧得正旺,贾母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块枣泥山药糕,见贾悦进来,招了招手:\"悦丫头快来,你李嫂子刚送了新制的糖蒸酥酪,我特意留了最甜的一盏。\"
贾悦在炕边坐下,接过丫鬟捧来的银盅,却未急着动匙:\"老祖宗,昨日那事,孙女儿想了整夜。\"她声音清润,像浸了温水的玉,\"咱们府里原是有规有矩的,可这些年下人们仗着主子宽和,竟把规矩当戏文唱。
昨日周婆子能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调包,难保明日不会有更出格的事。\"
贾母的眉峰动了动,山药糕在掌心捏出个皱巴巴的印子:\"你是说......\"
\"孙女儿斗胆提议,设立个'家规监督司'。\"贾悦放下银盅,袖中那方抄了三晚的条陈被掌心焐得温热,\"由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并几位有体面的老嬷嬷轮值,专管查核各房月钱发放、丫鬟当差、器物出入。
若有作奸犯科的,小错罚月钱,大错直接发卖——再紧要的,是每月初一向老祖宗递一份明细。\"
她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李纨掀帘进来,月白缠枝莲斗篷上还沾着雪星子:\"老祖宗,我昨儿翻账册时也觉出些不对,各房支领针线的数目,竟比前年长了三成。
五妹妹这提议,正是我想说的。\"
贾母望着两个孙媳,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我就说咱们贾家的姑娘媳妇,哪个不是心里有秤砣的?\"她拍了拍贾悦的手背,\"这监督司的执事,就由你先当。
你素日最是心细,我放心。\"
贾悦垂眸应了,却见李纨悄悄对她使眼色。
待出了荣庆堂,李纨从袖中摸出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这是我让素云查的,那些在背后说你'仗着老祖宗宠就摆谱'的丫鬟嬷嬷。\"纸页展开,墨迹未干,\"要我去回老太太,把她们都发卖了?\"
贾悦接过纸,对着日头照了照——上头有厨房柳家的、宝玉房里的小鹊,还有赵姨娘房里扫院子的周妈。
她指尖轻轻一折,纸页发出脆响:\"李嫂子,树大招风的道理,你比我明白。\"说着将纸团扔进廊下的铜火盆,火星子\"噼啪\"窜起,\"若我此刻清算,倒显得我容不得人。
留着这些闲言碎语,反能衬得我清白。\"
李纨望着火盆里的灰烬,忽然笑出声:\"我原以为五妹妹是软和人,如今才知,你这性子像那老梅树——看着枝子柔,里头的芯子比铁还硬。\"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史湘云的大嗓门:\"悦丫头!
我在沁芳闸边逮着个偷摘梅花的小丫头,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五姑娘的规矩比老太太还严,摘朵花儿都要打板子'!\"
史湘云掀帘进来时,斗篷上沾着梅花瓣,发辫上的珊瑚坠子晃得人眼花:\"你设立监督司的事,早传遍园子了!
那些婆子们见着我,都躲得跟见了老虎似的。\"她忽然瞥见火盆里的灰烬,\"你们烧什么呢?
莫不是赵姨娘的罪状?\"
贾悦拉着她在暖阁坐下,丫鬟捧来桂花酿,她斟了一盏推过去:\"云丫头,你说这园子里的蝴蝶,是关在笼子里好看,还是让它飞着好看?\"
史湘云咬着银匙想了半日,忽然拍桌:\"我懂了!
你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那些嚼舌根的,不过是小虾米,后头定有更大的鱼!\"她灌了口酒,脸上泛起桃花色,\"悦丫头你这心思,比我们史家那池荷花底下的藕丝还密!\"
日头偏西时,沈墨的书童小福捧着个青竹匣来。
碧桃揭开匣盖,里头躺着卷洒金笺,墨迹未干的供词上按着朱红手印——正是昨日贾环提到的张公子同党。
\"公子说,这供词里提了赵姨娘与城南布行孙老板往来密切。\"小福搓了搓冻红的手,\"孙老板上月刚给二太太送了二十匹杭绸,说是'孝敬太太的脂粉钱'。\"
贾悦将供词抄了份清本,让碧桃连夜送到贾母房里。
她望着案头那盏鎏金福寿灯,灯芯结了朵灯花,\"啪\"地炸开,像极了昨日雪地里沈墨眼尾的笑纹。
更深露重时,廊下传来青骢马的嘶鸣。
贾悦披了斗篷出去,见沈墨立在沁芳亭下,月白氅衣落了层薄霜,手里捧着个青瓷罐:\"我让厨房煨了酒酿圆子,你素日里总吃那么少......\"
亭子里的石桌摆着两盏茶,热气裹着梅花香漫上来。
沈墨望着她眼底的星子,声音轻得像雪:\"你步步为营,可曾为自己想过?\"
贾悦舀了颗圆子,甜汤在舌尖化开:\"沈公子可记得,上月你说要请旨去江南查盐税?\"她抬眸时,灯笼光映得眼波流转,\"我如今做的这些,不正是为你留条退路么?
若将来你要走那独木桥,我总得让贾家站得稳些。\"
沈墨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叩,碰翻了茶盏。
茶渍在桌角晕开,像幅未干的水墨画:\"悦儿......\"
话音被穿堂风卷散。
远处传来值夜嬷嬷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贾悦忽然侧耳:\"你听,老太太房里的鹦鹉今儿没叫。\"
沈墨也听见了。
往日里这时候,贾母养的绿毛鹦鹉总在喊\"宝玉来了\",此刻却静得反常。
他握了握贾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狐皮手套传过来:\"明日我让太医院的王大夫来给老太太请个平安脉。\"
贾悦望着远处荣庆堂的灯火,那光比往日暗了些,像被层薄雾罩着。
她拢了拢斗篷,忽然想起今日午后,王夫人房里的周瑞家的特意来送了盒燕窝,说是\"给监督司的执事姑娘压惊\"。
而宁国府的焦大,竟在府门口醉醺醺地骂:\"什么监督司,不过是荣国府的新管家!\"
雪又落了,细得像盐粒。
贾悦望着雪地里渐深的脚印,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贾府,正像那碗刚端上桌的酒酿圆子——表面温温的,底下的炭火正\"咕嘟咕嘟\"翻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