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糊着说:“还是嫂子想得周到......哎你看,那老头快搜完了!”
前头的白发老者正被差役拍着后腰,差役搜完他的考篮,又粗鲁地扒开他的衣领,确认没有藏东西后,才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
老者佝偻着腰捡起考篮,步履蹒跚地走向号舍,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单薄。
穿过重重号舍,陆谨言与孟轩在岔路口作别。
考场上静得只听见差役点名的吆喝,以及考生们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脚步声。
陆谨言攥着写有座号的字条,站在点名处的槐树下,看前头的考生们依次报上姓名,从衙役手中接过卷册。
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唯有点名的声音依旧刻板而清晰:“张维——”“李茂才——”
陆谨言默背着策论框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酸梅的油纸包。
沈娇娇今早说的“尽力就好”还在耳边响着,可看着周围考生们紧绷的侧脸,他心里那根弦也跟着越绷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陆谨言——”
他应声上前,从衙役粗糙的手中接过卷册。卷册用素白棉纸装订,封面上用朱笔写着座号,透着一股庄重的墨香。
他捏着卷册,顺着号舍间的通道往里走,脚下的石板被无数考生踩得发亮,两侧的号舍低矮逼仄。
“丙字三十六号......”陆谨言对照着座号牌,在一间号舍前停下。
探头望去,里头的木板桌椅还算齐整,虽有股淡淡的霉味,却不像传闻中有些号舍紧邻茅厕,恶臭熏天。
他暗暗松了口气——去年有个考生被分到茅厕旁,整场考试都被熏得头晕,最终名落孙山,这事儿在县里传了许久。
“今日还算顺遂。”他喃喃自语,抬头望了眼天空。
云层稀薄,阳光透过槐树叶隙洒下来,暖洋洋的不刺眼,确实是个适合考试的好天气。
放下考篮,陆谨言先从篮底掏出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木板桌的每一道缝隙,连椅子腿上的泥渍都没放过。
第一场县试是重中之重,这是所有考生都心知肚明的规矩。若连头场都被刷下,不仅颜面尽失,更断了往后参加府试、院试的路。
陆谨言曾听先生说过,往年有考生头场因紧张写错格式,或是卷子被墨汁污了,直接被考官弃置一旁,连文章内容都懒得看。
“浜——”
铜锣声猛地炸开,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撞向晚霞。陆谨言刚将镇纸压在卷册一角,便见差役们扛着沉重的木门“吱呀”合拢,学宫内外霎时被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隐约传来家长们的呼唤,门内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远处更夫敲梆子的闷响。
他深吸一口气,摊开卷册。
首页是考题,策论题目赫然写着“论民生与教化”,旁边还附着一首诗题,要求以“秋日登楼”为题赋诗。
陆谨言看着题目,心中略定——这正是他平日钻研过的方向。
他提笔蘸墨,砚台里的墨汁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策论首句至关重要,需如利如破竹,直抵题核。沉吟片刻,笔尖陡然落下:
“闻之《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生者,教化之基也;教化者,民生之引也......”
日头攀上中天时,号舍的小窗筛进方方正正的光斑,在卷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晃影。
陆谨言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腕骨“咔哒”响了一声,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噜的空鸣——从清晨入闱到现在,竟已过了几个时辰。
他掀开考篮,沈娇娇叠好的干粮包静静躺在底层,怕饼屑掉在卷子上,他先摸出那块特意准备的厚布料——足有两层粗布缝成,边缘滚着整齐的蓝边——轻轻盖在卷册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干粮包。
里头是几张薄如蝉翼的麦饼,边角烤得微焦,透着股淡淡的芝麻香。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饼虽薄,却异常紧实,麦粉的清甜混着芝麻的醇香在舌尖化开。
别看这饼薄,但是才吃了三块,胃里便涌起扎实的饱足感。
陆谨言将剩下的饼仔细包回白布,压在考篮角落,又从水囊里倒出些水,浸湿随身携带的毛巾。
冰凉的湿毛巾擦过掌心和脸颊,驱散了些许困意,连指尖残留的墨渍都淡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揭开盖在卷子上的厚布。素白的宣纸上,“论民生与教化”的策论已写至末尾,最后一道诗题“秋日登楼”也只剩结句尚未打磨。
他提笔蘸墨,目光落在诗稿的末联上。方才写的“何日得携书卷去,青山深处话农桑”虽贴合题意,却总觉得少了点应试的气象。
陆谨言收敛心神,抬眼望向窗外,学宫的槐树枝头正有蝉蜕在阳光下发亮,远处县衙的旗杆上,旌旗在午风中微微晃动。
他忽然想起,若此次中了,她该会笑得像春日里的桃花吧。
心念一动,笔尖随之落下,将末联改为:
“愿得此身长报国,青衿不负稻粱谋。”
写完最后一个“谋”字,墨色恰好凝干。他放下笔,对着卷子轻吹一口气,纸上的字迹在午光中透着沉稳的力道。
最后一笔落下,陆谨言手中的狼毫微微发颤。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腕,骨节间传来一阵酸涩的钝痛——从清晨握笔到此刻,这只手已在宣纸上辗转了数个时辰,连虎口处都磨出了淡淡的红印。
稍作定神,他便将注意力重新投回卷子。
策论与诗题的草稿铺在左侧,右侧是空白的誊写卷。
改完错漏,他取过誊写卷,用镇纸压平边角,他深吸一口气,手腕微转,笔尖再次落下——
渐渐地,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终于,最后一个字收笔。陆谨言放下笔,这才发现掌心已沁出薄汗。
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悄悄漫进学宫,号舍的阴影越来越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从午后一直誊写到了黄昏,连天色变化都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