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不明白。
只要谈及这位淮南王,余幼嘉心中总有一些不妙的预感。
她任由二娘牵着自己走,两人靠近书房还没进门,便撞上来书房送晨信的三娘,三娘今日同样神清气爽,同从前那副被公事掏空的模样相去甚远:
“二姐!阿妹!新朝初立之事,你们可知道了?”
“今早有执令信使昭告天下,说是往后要减赋税......咱们往后的日子一定更好!”
这话,余幼嘉仍是没应,只是伸出手去,接过三娘手中的晨信,粗略翻阅几眼封口:
“我刚醒,知道不多,先看一下信件——此处除了各处商行的商报,可还有别人的来信?”
三娘笑嘻嘻地以指尖清点后面几封牛皮纸封包:
“自然有!今日许氏粮行有来信,还有一个落封为‘纪载’之人的来信。”
“唔,这个纪载的名字有些耳熟,我今早去取信时,好像在街尾听到过这个名字,那群人在打千秋戏,说什么来了新手牌.......”
提到千秋戏,三娘本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知道这千秋戏到底是谁做出来的!”
“如今街头巷尾都知道我厨艺差,往后若真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都怪把我做成千秋戏的人!”
余幼嘉眼睫稍挑,终于浮现今日的一丝笑意:
“嫁不出去我也养你一辈子,本没什么。”
虽然忽然建朝之事委实让人震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身旁姊妹们一切如鼓,且都对此有期待,心中又难免觉得熨称。
淮南王若做不成好皇帝,一心为天下先的朱焽应该能做成好皇帝。
有些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左右。
故而,担心无用。
余幼嘉心中的大石略略放下少许,一边往里走,一边顺手拆信——
【鱼籽,来邺城。——载,留于冬月初六。】
服了。
真服了。
许是太过熟悉,当真是一点儿假客气都没有。
一共就十二个字的信,落款还比正文多。
余幼嘉有些无奈,嘱咐二娘道:
“劳烦阿姐帮我收拾几身衣裳,再吩咐人帮我套马,北方一直掌握在士族手中,如今陛下建朝,直接定都北地,还不知境况如何,我去瞧瞧。”
此话一出,便也彻底宣告余幼嘉这段时日以来的清闲日子‘终结’。
二娘素来不曾指手画脚,略微点头,便能迈步出门去做事。
三娘今日似乎倒是清闲,径直在书房中寻位置坐下,哼着乡音斟茶。
这乡音,余幼嘉从前未曾听闻,不过听着像是哄娃娃的小调,一时令她心情舒畅。
可这份‘舒畅’,仅仅维持数息,便被下一封信轰得七零八落——
【余县令,跑,跑,跑!
切记,切记,切记,莫要前往邺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许钰,落笔于冬月初一。】
说实话,饶是余幼嘉素来波澜不惊,可看到这样的信,仍是下意识心头一紧。
小朱载让她去邺城,许钰却让她快跑???
若是没记错,许钰和朱焽的关系一直不错,先前可还一直劝她投入淮南王帐下!
如今才刚刚新朝初立,怎么就到‘飞鸟尽’的地步?
难不成就有人迫不及待诛杀功臣?
那这邺城,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余幼嘉放下手中信件,唇角好不容易才生出的笑意已然消散。
三娘不懂这些,只是含笑泡好茶,端到余幼嘉手边,笑着来抚余幼嘉压低的眉眼。
她成日在外风吹日晒,肤色黝黑不少,可眼睛仍然明亮,眉眼弯弯时比明月还要好看几分:
“阿妹,咱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新朝廷......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好的。”
“你,你莫要总是愁眉不展。”
美人含笑,气息轻轻。
只是眼底的那份希冀,却将余幼嘉击溃得彻底。
三娘虽然偶有糊涂,可却比天底下多数百姓要聪明得多,她都如此以为,更别提天下百姓,这回要有多高兴。
人人都渴望安定,渴望一个宽厚仁善的君主。
至于君主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百姓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饶是当今陛下临朝时,当场刺死一半的朝臣,只要明日陛下能拟旨,给百姓降税,给天下万民修缮房屋,修生养息......
百姓心里,那他就是好皇帝,那些朝臣就是罪有应得。
余幼嘉从前听过一句话,一个人的功过,其实并不能相抵。
不过,很多时候,只要某个方面令人留下记忆,那在青史中,便只会留下那道痕迹。
譬如,一个皇帝前半生励精图治,可因为连年天灾,反响平平,他有些懊恼,去后宫寻后妃倾诉,心悸而亡。
天下人,便会说,这个皇帝死于‘马上风’,而不会有人记得他前半生的励精图治。
譬如,一个皇帝前半生碌碌无为,可因为外邦入侵,国破家亡,他不堪受辱,在城破后悍然吊死,与国存亡。
天下人,便会说,这个皇帝是个好皇帝,只是能力平庸。
如果,淮南王能当好皇帝,能对天下百姓好,那他在‘千秋戏’中,便能得一万分,纵使扣除意图灭杀小朱载的一千分,那也还有九千......
只要好的部分远远大于坏的部分,余幼嘉仍然愿意进帝都,为新朝一搏!
余幼嘉定定神,捏了捏三娘的脸蛋:
“我走后,你与二娘好好看家,祖母和五郎的事情还要你们多费心......我不懂礼尚往来,也没那么有心肝,先前沉迷千秋戏,倒让你们辛劳。”
三娘脸上独属于少女的婴儿肥早已在成日奔波中褪去,她啐了一口,正想说她比阿妹大,怎么阿妹还成日捏她脸,可话到嘴边,却仍只说道:
“若阿妹还算没心肝,那这天底下,便没人有心肝了。”
“我,我只是胡乱说说千秋戏,没有当真指摘的意思,阿妹能找到个合心意的东西,我们其实也都开心。”
毕竟,阿妹一直都是拼命的主儿。
大家从前只能远远望其项背,如今阿妹能休息休息,等等她们,她们便好似又能帮上忙一般,当真让人开心。
外头又一次传来二娘的呼唤,余幼嘉没有再言语,径直跑回房,将千秋牌整理好装成一盒,这便算是收拾完东西,准备北上邺城。
只是,余幼嘉没想到,自己一出门,第一眼先见到的人,竟会是同样大包小包的五郎。
五郎今日也高兴的很,肩头背着行囊,不知是同连小娘子嘱咐了些什么,还未显怀的连小娘子便笑着踮起脚,光天化日之下,亲了五郎脸颊一口。
余幼嘉:“......”
可恶,五郎才是真的媳妇孩子热炕头,嫉妒得她眼睛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