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乌鸦掠过屋檐,发出一声长鸣。
我从梦中醒来,院外已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推门一看,是一位身穿彩罗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篮黄花。
她轻声道:“李师,我为花起名。”
我一愣,看她神色认真,便引她入座。
她将花一朵一朵摆开,黄得纯粹,香而不腻。
“我父种此花五十年。”
“他走后,我接手照料。”
“每年都有人来买,说这花能解愁。”
“可没人知道它叫什么。”
我静看那花良久,写下一名。
“忘忧。”
“名非神术,却能慰心。”
女子双目微红,将名纸小心放进篮中。
她起身离去,步履轻盈,仿佛已卸下多年的重担。
正欲收笔,一名白发老儒踏雪而来。
他面色红润,袖中夹着厚厚书卷。
“李师,我一生着书三十六卷。”
“今将此生心血,汇于一册。”
“想请你为其命题。”
我接过卷册,纸张微黄,墨迹犹新。
翻看几页,字里行间皆是山川草木、星辰人情。
我沉默良久,落笔写下四字。
“观世微词。”
“观者非高,微者非小。”
“是书写天地一线,是你半生心血。”
老儒合卷叹息:“好,好名,配得上我这孤苦半生。”
他拱手告辞,身影渐远于雪地之中。
雪未停,门前忽有两名童子匆匆奔入。
一人眼盲,一人聋哑,皆身着青褐布衣。
他们拿出一块锦帛,其上绣着一轮黑日。
我心中微动,知是“焚心谷”之人。
那谷中多修极道,弟子皆抱缺而修。
童子手指其上,哑声咿呀。
我伸手接过那帛,墨迹隐现,是一段咒文。
意在唤醒谷中镇山兽之识,以守一方安宁。
“需名以定形,以稳其魂。”
我点头,提笔书名。
“昭冥。”
“昭者光明,冥者深藏。”
“此名可令其知黑之中亦有光可引。”
童子接过,行礼三叩而退,留下帛中黑日,仿佛微微一震。
黄昏时分,来了一个光头大汉。
他衣衫破旧,背上扛着一口破铜钟。
“李师,这钟是我从雷峰废墟里挖出来的。”
“敲它三声,百兽不近。”
“但我怕它身有怨魂,不敢乱用。”
“给它起个名,镇镇魂也好。”
我看了那钟一眼,铜身锈蚀,上刻着一排模糊梵文。
我叩了叩钟壁,声音沉而厚,隐有回音。
我写下一字,贴于钟上。
“止。”
“止者,终也,始也。”
“为兽止步,为音止乱。”
大汉眨巴眼,似懂非懂,抱起钟转身离去。
钟声震颤,惊起院中一排栖鸟。
夜将至,一名年迈道姑步入我屋。
她衣袍旧得发白,步伐却不曾踉跄。
她身后悬着一面镜子,铜边开裂,镜面泛灰。
“李师,此镜照我百年。”
“我将归土,它却犹存。”
“我欲为它命名,以传我心道。”
我望向那镜,一瞬间,竟见镜中自我身影一闪即逝。
我知此镜非凡,是感知之物。
我慎重其事,焚香三柱,静坐片刻。
方才落笔二字。
“观无。”
“观者觉世,无者净心。”
“此镜之名,成则照识,败亦归空。”
道姑闻言长叹,低声念道:“我愿此镜,照他三世。”
她缓缓离去,镜在身后微颤如惜别。
夜已深,星光洒满院中青瓦。
我倚着门框,望见前方石道上,缓缓来了一辆破车。
车由一头泥塑牛牵引,吱呀作响。
一名身穿灰布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抱着一个灰色陶罐。
“李师,我是烧陶的。”
“这是我娘。”
“她临终前不愿入塔,不愿入土。”
“说要与我并肩。”
“我便烧了她,封在这罐里。”
“可她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如何喊她。”
我接过陶罐,它温热无声。
罐身刻着三根稻草,像是记着她一生的辛劳。
我提笔,写下一名。
“稻心。”
“稻者养命,心者为念。”
“她为你活,如今也守你一世。”
男人喉头动了动,双手颤抖。
“好,好……这个名她会喜欢的。”
他抱罐离去,那头泥牛竟也低头一拜。
烛火燃尽,风声扑面。
我又取出今日所书,细细整理,放入名册。
一页页纸上,记着的不是笔墨。
是他们曾用力生活的痕迹,是他们不愿被忘的痕心。
窗外月正圆,银光泻地。
而我,翻开空白的纸张,等下一段故事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