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七月廿五,布达拉宫深处,萨迦殿。
酥油灯在幽暗的经堂内跳跃,将壁画上那些怒目獠牙的护法金刚映照得光影幢幢,仿佛随时会破壁而出。
浓烈的藏香混合着陈年经卷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殿中央,一方矮几上,两只黄铜鎏金的酥油茶碗冒着袅袅热气。
陈太初与萨迦活佛索南嘉措相对而坐,中间隔着那份墨迹未干、却已重逾千钧的《逻些盟约》。
殿外,宋军铁甲巡弋的铿锵脚步声与远处尚未平息的零星厮杀声,如同沉闷的背景鼓点,敲打着这间密室的死寂。
索南嘉措活佛年逾六旬,面容清癯如古松,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雪域高原的沧桑与智慧。
他捻动着一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穿透氤氲的茶烟,落在陈太初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那份盟约上“废农奴”三个朱砂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最深的根基之上。
“王爷,”活佛的声音低沉,带着雪域特有的沙哑韵律,如同经筒转动,“农奴之制,乃我吐蕃百世根基。
贵族、寺庙、头人…皆赖此维系。
农奴侍奉主人,主人护其周全,风雪饥寒,皆有所依。
此乃佛祖赐予雪域子民的…秩序与福报。
王爷骤然废之…恐非福祉,反是祸乱之源啊。
”他指尖轻轻拂过盟约上那刺目的条款,如同拂过一道流血的伤口。
陈太初端起酥油茶碗,指尖感受着黄铜传来的微烫。
他并未啜饮,目光沉静地迎向活佛:“活佛所言秩序,本王看来,不过是锁链。锁链锁住的,何止是农奴的手脚?锁住的,更是吐蕃的筋骨与气运!”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活佛可曾想过,为何吐蕃坐拥万里疆土,控扼西域咽喉,却只能靠这稀薄空气与陡峭山峦御敌?为何强敌环伺,却只能困守高原,坐看山下风云变幻?”
他放下茶碗,指尖蘸着碗沿凝结的水珠,在光滑的矮几上缓缓划出一道曲折的线:“因为农奴!他们被锁在贵族的庄园里,锁在寺庙的经幡下!世代为奴,不识文字,不闻外事!纵有万钧之力,也只能用来为贵族背负重物,为寺庙开凿佛像!他们的智慧在枷锁中锈蚀,他们的力量在鞭笞下消磨!吐蕃的刀锋,就这样被自己的锁链…生生磨钝了!”
陈太初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活佛!真正的福报,不是世世代代跪在佛前祈求来世!而是让每一个吐蕃子民,能挺直脊梁,为自己、为子孙、为脚下这片土地去耕种、去放牧、去行商、去创造!让他们知道,汗水浇灌的土地,收获归己!刀锋守护的家园,安宁由己!唯有如此,吐蕃才能生出真正的勇士!才能锻造出不惧风雪的利刃!而非…永远靠着这老天爷赏的‘高’字苟延残喘!”
索南嘉措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陈太初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耳畔炸响!
他一生参悟佛法,度化众生,却从未有人…如此赤裸、如此残酷地撕开这层包裹着“秩序”与“福报”的华丽袈裟!
将农奴制那深植于骨髓的腐朽与虚弱,暴露在高原刺眼的阳光下!
他仿佛看到无数农奴麻木的眼神背后,那被锁链禁锢的、足以撼动山岳的磅礴力量!若这力量被释放…吐蕃…会变成何等模样?
“王爷…”活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若依盟约,吐蕃归附大宋…我萨迦…我吐蕃万民…可得何益?”
这才是他最深的疑虑。宋人的刀锋已架在脖子上,但这刀锋之后…是蜜糖,还是更深的陷阱?
“益?”陈太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指尖在盟约上“商路”二字轻轻一点,“活佛请看。自青唐(西宁)至逻些,自逻些至泥婆罗(尼泊尔)、天竺!此道一开,便是流淌金沙的河!”
他目光灼灼,“蜀地的锦缎,薄如蝉翼,艳若云霞!江南的霜糖,洁白如雪,甜沁心脾!景德镇的瓷器,温润如玉,声如磬鸣!还有…大宋皇家银行铸造的银币,成色十足,通行四海!这些…都将如恒河之水,源源不断,涌入逻些!涌入萨迦寺的库房!”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活佛试想,当最虔诚的信徒,能用手中积攒的银币,在萨迦寺属的商栈里,为家人换得一件御寒的宋锦,为病弱的父母求得一包救命的宋药,为襁褓中的婴孩买到一块甜腻的霜糖…他们对佛祖的供奉之心,对活佛的敬畏之情,是会削弱…还是…更加炽热如这高原永不熄灭的酥油灯?!”
索南嘉措的呼吸骤然急促!
浑浊的眼底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仿佛看到无数银币如雪片般飞入萨迦寺的金库!
看到那些原本只知磕长头的信徒,因手中有了宋人的货物而腰杆挺直,对寺庙的布施却更加慷慨!
看到萨迦派的红白僧袍,因掌控着这条黄金商道而成为雪域最耀眼的旗帜!
这…这哪里是归附?
这分明是宋人用无尽的财富…为萨迦、为他索南嘉措…铸就了一尊前所未有的金身!
“然…”活佛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捻动佛珠的速度却暴露了内心的激荡,“王爷…此等泼天富贵,需大宋信守承诺!若…若他日宋廷更迭,或王爷…百年之后…此约…可还作数?”
这才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宋人翻脸如翻书,史不绝载!
陈太初缓缓靠回椅背,玄狐大氅在幽暗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质感。
他目光直视活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凿刻在金石之上:
“本王在,此约便在。”
“本王活着一日,这商道便是萨迦的金河!这吐蕃的农奴,便是自由之身!”
“若有人敢撕毁此约…”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经堂内撞出森然回响,“纵使本王埋骨九泉,埋在这雪域冻土之下…”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隐约可见的、宋军森严的营垒轮廓!
“——本王留下的刀!留下的炮!留下的火!也必会从地狱里爬出来!焚尽那背信弃义之徒!将这盟约…用血与火…重新烙在吐蕃的每一寸土地上!”
死寂!
经堂内唯有酥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索南嘉措活佛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僵住!
他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陈太初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焚天烈焰的眼眸!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虚伪的慈悲,只有赤裸裸的、以铁血为背书的承诺与…毁灭一切的警告!
这已非人间帝王的誓言,而是来自九幽的魔神之契!
活佛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藏香与血腥的空气。
再睁眼时,眼底的疑虑与挣扎已尽数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抓过矮几上那枚象征着萨迦无上法权的金印,蘸满殷红的朱砂印泥,然后——
“砰!”
金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盟约末端!鲜红的印痕瞬间浸透纸背,如同雪域高原上永不干涸的…血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