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九月初十,兰州城。
黄河浊浪裹挟着祁连山巅的雪沫,在皋兰山下奔涌咆哮。
金城关雄峙河畔,风蚀的土黄色城墙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城内却另有一番景象,西市驼马行喧嚣鼎沸,高鼻深目的粟特胡商、裹着白羊皮袄的党项马贩、头戴卷檐毡帽的回鹘武士混杂一处,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腥臊、皮革的鞣酸、香料刺鼻的甜腻,以及一种属于边陲重镇特有的、粗粝而蓬勃的生机。
西市深处,“大宋皇家漕运总号”兰州分舵。
此处不似汴梁总号的雕梁画栋,青砖灰瓦的院落透着西北特有的硬朗。
院中几株老榆树虬枝盘曲,树下石桌上,一壶滚烫的沙枣茶在粗陶壶嘴喷吐着白汽。
白玉娘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藤编圈椅里,一身玄色湖绸劲装外罩着件油光水滑的玄狐裘,衬得那张年过四旬却依旧风韵不减的脸愈发白皙。
她指尖捻着一枚金灿灿的“大宋通宝”银币,在指间灵巧翻转,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当声。
阳光穿过榆叶缝隙,在她微挑的丹凤眼尾投下细碎的光影,那眼神锐利如昔,却沉淀了岁月磨砺出的、一种近乎慵懒的锋芒。
“吱呀——”院门轻启。
陈太初一身半旧的靛青棉布直裰,未带随从,独自踏入。
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下颌新冒的胡茬泛着青影。
他目光扫过院中,落在白玉娘身上,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白大掌柜,好兴致。”
白玉娘眼皮未抬,指尖银币“啪”一声按在石桌上:“哟!秦王殿下!稀客啊!不在逻些城当您的雪域救世主,跑我这黄土坡子上的破院子喝风沙来了?”
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混合着戏谑与嗔怪的慵懒调子,如同老友重逢的揶揄。
陈太初自顾自拖过一张榆木方凳坐下,拎起陶壶给自己倒了碗茶,滚烫的茶水入喉,驱散了几分寒意。
“雪域救世主?”
他自嘲般摇头,“不过是…收拾烂摊子的苦力罢了。”
他抬眼,目光落在白玉娘脸上,“吐蕃事了,商路初通。白掌柜的驼队…该动动了。”
白玉娘终于抬起眼,丹凤眼斜睨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动?往哪动?殿下您金口一开,西域就是坦途了?玉门关外,黄沙埋骨!阳关道上,尽是豺狼!回鹘人、黑汗人、还有那些裹着白头巾、念着听不懂经文的‘穆民’!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祖宗!我白玉娘这点家底,可经不起几回折腾!”
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二十年前,您说‘漕帮跟着我,保你富贵滔天’!我信了!拼着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给您运粮草、运火药、运那些要命的铁疙瘩!从汴河到辽河,从高丽到吐蕃!现在…您又要我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西域钻?秦王殿下…我老了!这把老骨头…还想留着多喝几年沙枣茶呢!”
陈太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沿的豁口。
白玉娘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抱怨是真,讨价还价更是真。
这女人,从来就不是吃亏的主。
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声音平静:“你想要什么?”
白玉娘眼中精光一闪!慵懒姿态瞬间褪去,身子微微前倾,如同嗅到血腥的母豹:“我要‘飞’!”她一字一顿,指尖猛地戳向天空,“天工院那能上天的‘云中鹤’!我要三艘!还有!新配给西军的‘掌心开花雷’!我要五百枚!最新式的‘惊雷铳’!我要三百杆!”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贪婪,“有了这些!刀山火海!我白玉娘替您趟平!”
“飞艇?”陈太初眉峰微蹙,“此物尚在试器场,枢密院都未列装。掌心雷、惊雷铳…皆是军国重器!岂能轻予商贾?”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商贾?!”白玉娘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陈太初!你摸着良心说!我白玉娘替你运的…只是商货吗?!”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愤懑,“辽东的军粮!高丽的硫磺!吐蕃的火药!哪一船…不是用我漕帮儿郎的命铺出来的?!哪一车…不是沾着我‘铁鳞卫’的血?!现在跟我提‘军国重器’?!没有我这些‘商贾’替你玩命!你那些铁甲舰!那些大将军炮!早他娘烂在汴河码头生锈了!”
她胸膛剧烈起伏,眼圈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是!我白玉娘是商贾!可我这条命!我漕帮上下几万条命!早就押在你陈太初的棋盘上了!现在…你要我往西域那虎狼窝里钻!连几件保命的家伙都不肯给?!你…你当我白玉娘是什么?!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带着一种被辜负的悲凉。
院中死寂。
榆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陈太初握着茶碗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缓缓抬眸,目光沉沉落在白玉娘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眼角已爬上细纹的脸上。二十载风雨同舟…从汴河花船上的惊鸿一瞥,到如今执掌横跨陆海的运输帝国…这个女人,确实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这条注定惊涛骇浪的船上。
她的贪婪,她的算计,她的泼辣…皆源于此。
“玉门关…”陈太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苍凉,“春风不度…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目光越过院墙,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片被风沙侵蚀的古老关隘,“汉唐铁骑踏出的路,早已被黄沙掩埋。丝路驼铃…也哑了太久。”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白玉娘脸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西域…非辽东,非高丽,更非吐蕃!那里是回鹘、葛逻禄、黑汗、于阗…诸部杂处之地!黄沙之下埋着白骨,绿洲之中藏着刀锋!更有一股…名为‘伊斯兰’的狂潮,裹挟着新月弯刀与火一样的信仰,正自西向东…席卷而来!其势…绝非吐蕃那些喇嘛可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本王要的,不是杀伐!是通路!是让汉家的丝绸、茶叶、瓷器,再次流淌于疏勒河畔!让西域的骏马、美玉、葡萄,重新摆上汴梁的桌案!此路若通,大宋血脉…方能真正西出阳关!此路若绝…你我今日所做一切…终将被黄沙掩埋!”
白玉娘眼中的激愤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商贾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她听懂了。
秦王要的不是征服,是融合。
是温水煮青蛙。
但这青蛙…牙尖爪利,随时能掀翻锅盖!
“保命的家伙…”陈太初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飞艇…没有。掌心雷…没有。”
他看着白玉娘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话锋一转,“但…天工院新制的‘线膛来复铳’…可匀你二十杆。此铳射程三百步,精度远超寻常火铳!配特制铅丸,可破重甲!另…燧发长铳…三百杆!此乃军器监库存旧货,本王可做主,按市价七成…卖与你!”
白玉娘猛地抬头!
眼中的黯淡瞬间被狂喜取代!
来复铳!
她虽未亲见,却早已听闻此物在吐蕃战场狙杀噶当派大将的赫赫凶名!
燧发铳虽旧,亦是军中利器!有这些…西域之路的凶险,至少能减三成!
“成交!”白玉娘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戚?
只剩商贾敲定大单的亢奋!
“不过…殿下!这‘卖’字…听着生分!不如…算您入股我‘西域商团’?利钱…好商量!”
陈太初看着眼前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随你。”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渣混着沙枣的微甜,滑入喉管。
院外,驼铃叮当,胡笳呜咽。
玉门关的风沙…似乎已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