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雄踞于苍梧北境,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卒,沉默地扼守着通往中原腹地的咽喉。
城墙是用巨大的黄土夯筑而成,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以及岁月侵蚀留下的沟壑。
每一道伤疤,都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一段惨烈的攻防。
城内建筑低矮朴实,少见江南的粉墙黛瓦,雕梁画栋。
没人会想着在此处大兴土木,因为根本不值得…
沈舟带着雷万钧风尘仆仆地入了城。
街边酒馆里大声谈论着哪次守城战死了多少弟兄,转头又大口灌下烈酒,放声高歌。
这是一种被残酷环境磨砺出的,近乎野蛮的豪迈。
沈舟没有直接前往陇右道骑兵统领周云戟的府邸,他想到处转转,弥补上次走得太匆忙而留下的遗憾。
雷万钧适时停下脚步,朝一旁努努嘴,笑呵呵道:“殿下,来秦州不进‘北风烈’,相当于白来。”
沈舟笑道:“那是我孤陋寡闻了,走,我请客!”
酒楼里喧闹异常,陶碗碰撞声,划拳行令声此起彼伏。
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雷万钧兴冲冲地介绍道:“北风烈菜品一般,但酒水不俗,雷某在老家号称千杯不醉,但前年于此地,差点被三碗放倒。”
沈舟一拍桌案,嚎道:“上十碗好酒!”
小二一听,皱眉道:“客官,要不要订一间上房,价格不贵。”
沈舟冷冷道:“小瞧谁呢?我身旁的雷大侠,说你家酒水寡淡,他一人能喝一缸!”
雷万钧连连摆手,半月的相处,他也算了解了一些太孙的性子,坑起人来真是半点不含糊。
小二“嘁”了一声,“雷大侠倘若能喝下一缸,今日免单!”
沈舟立刻道:“君子一言?”
小二接话,“快马一鞭!”
沈舟玩味地看着对面的中年汉子,“雷前辈,给他们展示一下河北道英豪的风采!”
雷万钧扶额苦笑,“唉…您的酒品…”
此时,十多位穿着崭新铠甲的士卒来到酒楼内,他们一个个面皮白净,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他娘的什么鬼地方?风吹得跟刀子似的,喝口水都牙碜!比京城差远了!”
“就是!想想三个月前,我还在京郊大营,那伙食,那营房…再看看这儿?睡的是土炕,吃的是糙米咸菜,这叫人过的日子?”
“别提了!听说山南东道新建了几座城,叫什么‘休养城’,专门让边军老卒和伤兵过去享福的…咱不羡慕,也不怕死,但现在又没跟柔然开战,何必调咱过来?”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对朝廷安置边军老弱,轮换休整的仁政颇有微词。
周围几桌的本地边民脸色一沉。
沈舟收敛笑意,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中原乱世持续了三百余年,若非赵燕两国边军死守,哪来的苍梧一统,天下太平?
中原腹地过上了好日子,没有边军的功劳么?
“难怪被人称为少爷兵…”沈舟放下酒杯,平静道:“你们是谁的部下?将军头衔大一点,不然我不认识。”
十几名京营士卒闻声看来,见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游学年轻人,顿时露出轻蔑之色。
其中一位冷笑道:“哟?穷酸书生也敢教训咱?咱抱怨几句怎么了?破地方说不得?”
“边军如果有本事,让他们也加入十六卫啊。”
“读你的圣贤书去!”
旁边本地居民忍住火气,安慰年轻人道:“小娃娃,少说两句,他们能来秦州,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咱们不能强求太多。”
沈舟目光一寒,正欲开口,某股一直盘踞在他经脉深处的血煞之力,骤然爆发。
沈舟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中,气血逆流而上!
他喉咙一甜,喷出一口带着丝丝黑气的鲜血,桌面瞬间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殿下!”雷万钧大惊失色,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沈舟。
这一声“殿下”,如同惊雷炸响!
苍梧除了太孙,谁能担得起此称呼?
所有目光都惊骇地聚焦在那张嘴角残留着血迹的年轻脸庞上。
刚才还嚣张无比的京营士卒,脸上笑容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殿下?
哐当!
有人手中的酒碗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几个心理素质稍差的京营士卒,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浑身筛糠般地颤抖起来。
沈舟彻底晕过去之前,留言道:“小爷记住你们了,别走!”
周云戟的府邸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过于简朴,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冷硬沉默,带着书卷气被磨砺殆尽后的锋锐。
此刻,一间静室内,药香弥漫。
沈舟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身上的衣衫已被解开,露出精壮的胸膛。
一条黑色血线,如同活物般,在沈舟心脉附近缓缓蠕动。
周云戟坐在榻边,用气机仔细地试探着太孙的暗伤。
“好阴毒的力量,如附骨之蛆,不断吞噬着生机,殿下之前与何人交过手?”
“柔然大萨满,兀鲁思!”雷万钧沉声道。
周云戟双目一凝,不再多问,取过一套细如牛毛的金针,并以酒火消毒,扎入沈舟胸前各大要穴。
随后,他又掏出一个玉盒,将里头的雪白药膏涂抹于黑色血线之上。
玉膏触及皮肤,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周云戟不敢有丝毫放松,“这只能暂时缓解伤势,治标不治本,此煞气深入经脉,与殿下自身气机纠缠不清,需请监正来一趟秦州!”
雷万钧抱拳道:“若将军信得过雷某,不如由我去!”
周云戟点点头,“殿下能以性命相托,我自不会怀疑前辈。”
等雷万钧离开,他又唤来几位武者,分批赶往京城。
吩咐好一切,周云戟盯着床榻上的年轻人,“殿下诶,为何每次都要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沈舟一连睡了几日,终于慢慢转醒。
屋外人听见动静,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啊?”沈舟看了来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对方手里捧着的水盆,快速道:“放下,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