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时的太阳,明亮而不刺眼,晒在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
此刻,梦影大阵外已聚满了等待入阵的参赛者。
阵擂不同于单纯的武斗,而是以破阵为考核标准。入阵者会被投放至不同的幻境,所经历的考验完全随机。有些人踏入后不过是山林迷雾,找到阵眼便可轻松脱身;而有些人,则会被抛入步步杀机的死境。
好坏全凭运气,当然还有一点点机缘。
最不幸的情况,莫过于误入“死门”。
白衍初低头看着脚下布满裂痕的地面,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果然……”他喃喃道,毫不意外。
这里,便是梦影大阵的最难一关——死门·鬼族遗梦。
方才听说有这阵有“死门”,他大略就已经猜到了。不是自己运气不好,而是他体内那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定然会无意识地“吸引”最棘手的困境。
冷风如鬼魅般穿梭而过,吹得枯草簌簌作响。
地面上满是残破的旗帜与战甲碎片,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而浓烈的血腥气息,仿佛整座战场依旧停留在某个杀伐未歇的时刻。
“你是人是鬼?!”
白衍初顺着声音偏头。
不远处,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抱着符袋,脸色煞白地盯着他。
少年身着一袭墨蓝色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云纹,长发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眉眼清秀,有着南疆混血少年的独特轮廓,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
“……乌托帕?”
白衍初眨了眨眼,顿了一瞬。
楼里的人,他绝大多数都认识。像这样有特点、好辨认,他却不曾见过的,估计也就只有萧钰口中,才刚下山归来的、月堂堂主乌洛尘的独子、前国师的关门弟子乌托帕了。
这家伙,怎么跟着他进来了?
乌托帕抱紧符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白衍初,似乎在试图确认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衍初好笑地扫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觉得我像鬼?”
乌托帕皱了皱眉,又盯了他片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狐疑地嘀咕:
“不对,你确实是人,可你身上有股很诡异的……鬼气。”
白衍初:“……”
乌托帕抱紧符袋,脸色更白了几分,小声念叨:“完了完了,撞邪了……”
话音未落,四周战场开始剧烈震动,地底传来低沉的轰鸣。
残破的战旗无风自动,空气中的血腥气越发浓烈,整个世界的色调逐渐变得暗沉,一种来自遥远年代的战意与杀伐气息弥漫开来。
白衍初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片战场……
他“见过”。
不,在他脑海的最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这里曾是他的——葬身之地。
“这……这什么鬼地方?!”
不知何时,乌托帕已经蹭到他身旁。脸色惨白,死死地揪着白衍初的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白衍初低头,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淡淡的黑色纹路浮现,如活物般缓缓蔓延,隐隐透着冰冷的光泽,却有灼热的刺痛感,随着纹路攀爬,烤炙着他的肌肤。
这东西怎么又出现了?!
他的心头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身上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乌托帕察觉到异样,惊恐地瞪着他。
白衍初还未回答,天地骤然变色。
战场中央,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凝聚,幽绿的双瞳自黑暗中睁开,透着深不见底的冷意。
“我的王……”
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您终于回来了……”
白衍初猛地抬头,浑身一震。
乌托帕更是吓得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死死拽着白衍初的袖子,声音发颤:
“这这这……这是谁?!”
战场上的亡魂仿佛受到了感召,纷纷跪伏在地,低声吟诵着某种古老的颂歌,战甲碰撞,震耳欲聋。
鬼族领主单膝跪地,漆黑的铠甲映着幽幽绿光,缓缓低下头:
“鬼域之门即将重启,万鬼待命……请您归位。”
白衍初的指尖微微发凉。
他能感觉到,体内某种力量正蠢蠢欲动,那些黑色的纹路像是活了一般,隐隐渴望回应。
对他来讲,眼前的东西,不是单纯的幻象。
而更像是——真实的记忆残留。
乌托帕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手指发抖:
“你……你别答应啊!!这种情况,我在古籍上看过,认错人的代价会很惨烈的!”
白衍初挑眉:“哦?”
“阵法最可怕的不是杀戮,而是让你信以为真!”乌托帕语速极快,手忙脚乱地翻找符袋,“如果你承认了这个身份,阵法就会把你彻底替换成这个‘王’,你的过去、你的记忆,都会被改写!”
白衍初眯起眼,盯着鬼族领主:“那如果我不承认呢?”
乌托帕抹了把冷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当然不能承认啊!!不然你下半辈子就真成鬼王了!”
听完这话,白衍初反倒笑了。
他迈步向前,站定在鬼族领主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然后,缓缓开口:“你认错人了。”
黑影一震,四周的亡魂齐齐抬头,低沉的呢喃声戛然而止。
鬼族领主的目光微微动摇,似乎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回应:“我的王……?”
白衍初微微勾起唇角,语气漫不经心,带着几分调侃:“看来你死得不够透,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搞不清楚。”
嘭——!
空气仿佛炸裂,整个战场的气息陡然一变。
鬼族领主的身影剧烈晃动,战场上跪拜的亡魂发出痛苦的嘶吼,纷纷化作灰烬飘散。
“怎么……可能……”鬼族领主捂住胸口,目光浮现一丝困惑,“你……不是……”
白衍初懒懒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铠甲:“我是谁,你说了不算。”
乌托帕猛然回神,连忙从符袋里掏出一道灵符。
“退——!”
灵符燃烧,金色的符文化作一道冲天光芒,直冲鬼族领主的影像。
鬼族领主的虚影轰然破碎,天地间弥漫的黑气迅速溃散,战场的血腥气息也随之褪去,一切仿佛只是短暂的噩梦。
周围的幻象崩塌,战场回归死寂。
乌托帕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白衍初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缓慢退回去几寸的黑色纹路,心绪复杂。
他知道,刚才那并非真正的幻觉。
鬼族领主的低语,亡魂的跪拜,黑色铠甲上的王徽……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他并不想轻易承认。
至少,现在不想。
白衍初眯起眼,收敛思绪,低头看着地上还在发抖的乌托帕,语气随意道:
“行了,别装了,下一关还没过。”
乌托帕差点哭出来:“还有?!!”
白衍初走在前头,脚步随意而稳健,目光在四周打量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残破的战旗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杀戮。
他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准确来说,是那只死死抓住他衣袖不放的手。
苍白、微微颤抖,指节却攥得紧紧的,显然是吓得不轻。
“你怎么进来的?”白衍初随口问道,语气懒散,仿佛只是闲聊。
那只手的主人,也就是身旁那个缩着脖子、抱着一个符袋的少年——乌托帕,听见他的问话,瞬间鼓起了嘴巴,一脸委屈地抱怨起来:
“阿耶让我来考核啊!他说我这些年,学了个废物,让我进来历练历练。”
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谨慎地避开脚下的白骨,语气里满是对“亲爹”的怨念。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心有不甘地补充:
“本来我以为是随便能混过的那种考核。谁知道阿姊……哦,就是少楼主,突然心血来潮,要开个阵擂,于是,我爹他们就把梦影大阵的门给打开了,然后,可怜又弱小的我,就被扔进来了。”
白衍初听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语气悠然:“那你还真是够倒霉的——”
“对吧?!”乌托帕立刻点头如捣蒜,终于找到一个能共鸣的人,正想继续吐槽,却猛地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看向他,
“等等,你怎么进来的?这可是‘死门’,一般人得多点背,才会自己踏进去啊……”
他眨了眨眼睛,开始认真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最开始,他只注意到白衍初一身劲装、身形颀长,看上去很能打的样子,但现在再看……他身上那种懒洋洋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点背到误入死门”的人。
白衍初被盯得有些无奈,懒洋洋地歪了歪头,随意道:
“你阿姊——萧钰,安排下来的任务。”
“你是我阿姊院子里的人?!”乌托帕眼睛瞬间一亮,探过头来,满脸惊喜地盯着白衍初。
“我这辈子最敬佩的就是我阿姊了!”
一听这个,乌托帕便来了精神,眼中满是“哇,抱上大腿了”的光芒,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亲昵:“那我们就是兄弟了!兄弟,怎么称呼?”
白衍初嘴角微微抽了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什么叫“兄弟”?他什么时候就认了个兄弟了?!
乌托帕满眼期待地盯着他,像一只突然找到组织的小奶狗,兴奋又热情。
白衍初感觉自己被“赖上”了,但懒得解释,语气敷衍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白衍初。”
乌托帕眨了眨眼,嘴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衍初兄!以后你就是我哥了!”
白衍初:“……”
他怀疑,这家伙是想白捡个哥哥。
这次入阵,果然是个坑啊。
说话间,周围的战场出现了剧烈的灵力振动,天地骤然变色,残破的古战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力量吞噬,化作另一副光景。
天光澄澈,微风拂面,远处的庭院绿意盎然,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雕栏玉砌,细雨轻洒,一切都静谧得不真实。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庭院中央,那一袭红衣翻飞的倩影。
女子缓缓而来,步步生莲,眸光潋滟。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
“衍初……救我……”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带着几分哀婉凄楚,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风中。
乌托帕瞪大眼睛,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呜呜呜!完了,连阿姊都变成鬼了,这肯定是幻象!!”
他瞅着那抹红影,额头上冷汗直冒,双手在符袋里一通乱翻,显然是急得不行。
白衍初站在一旁,神色未变,双手抱胸,懒洋洋地看着那抹红影飘飘而至。
就这?除了同一张脸孔,哪里像萧钰了?!
拜托,阵法既然都用上窥探人心了,也请做得真实一点。
可惜,即便如此虚假,还是能唬住某人的。
乌托帕急得快炸了,揪住白衍初的袖子狂拽:
“你还不出手?!万一她被人下了咒呢?!”
白衍初挑眉,随手捡起一块地上的碎石,手腕一翻,毫不犹豫地朝那“萧钰”砸了过去。
啪——!
碎石穿透虚影,空气骤然扭曲,那抹红影微微一滞,脸上的神情停留在惊愕与哀婉之间,随即泛起淡淡的裂痕。
她缓缓抬起头,依旧是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蛊惑:
“衍初……你不记得了吗?”
白衍初目光一冷,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锋利如刃。
“什么东西?!根本不像。还不滚——”
乌托帕在旁边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
“就算知道是假的,你也不用下手这么狠吧……”
白衍初耸了耸肩,语气满是不以为然:“不然呢?我还能上去娶了她?”
乌托帕:“……”
他盯着白衍初看了一会儿,随后艰难地憋出一句:
“……你冷血,你狠。”
然而,幻象中的“萧钰”却并未因识破而消散,反而缓缓向白衍初靠近,目光越发幽深,仿佛有一层漩涡般的暗色光芒涌动。
她的手轻轻抬起,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白衍初的额心。
瞬间,剧痛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