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紫宸殿外的落樱,簌簌落在秦斩的乌纱帽檐上。他垂着手立在殿中,玄色官袍下摆压着金砖地缝里的凉意,目光落在御前那方紫檀木御案上——案头摊着的《各州灾情疏》还沾着墨痕,朱批“阅”字的尾钩微微上挑,显是天子方才看得心绪不宁。
“秦卿自青州查勘归来,一路辛苦了。”龙椅上的永熙帝放下朱笔,指节叩了叩案角,“青州疫后民生如何?那几处流民安置营,可还妥当?”
秦斩躬身行了礼,声音沉得像浸了春雨的青石:“回陛下,青州流民已妥置,粥棚昼夜供食,医署也派了医官驻营。只是……臣在青州见了桩更急的事,若不早治,恐比疫灾更伤国本。”
永熙帝眉峰微挑。他知秦斩素来刚直,从不会无的放矢。当下示意近侍退下,殿门缓缓阖上,将殿外的雀鸣隔绝在外:“卿但说无妨。”
“是关于民间炼丹。”秦斩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双手奉上。近侍接过呈给御前,纸上是他在青州画的简图——城郊乱葬岗上,新坟堆里露着半截陶罐,罐口凝着黑褐色的残渣,旁侧写着“丹渣含汞,掘坟时三名民夫染病,两日内亡”。
永熙帝的指尖在“汞”字上顿了顿。他登基初年便听过炼丹之事,只当是富贵人家求长生的消遣,却没料到会伤及百姓性命:“青州一地如此,还是……”
“不止青州。”秦斩抬眸,眼底映着殿中烛火,亮得有些灼人,“臣途经兖州、徐州,沿途见不少村落有‘丹炉’。寻常百姓凑钱请‘丹师’炼丹,说能治百病、求子嗣,可臣查得,那些‘丹师’连草药都认不全,炼丹用的铅、汞、砷,全是害人的毒物。兖州有个李家庄,三十多口人吃了‘还魂丹’,半个月内死了十七口,剩下的也都浑身溃烂,连医官都束手无策。”
他的声音顿了顿,想起李家庄那扇斑驳的木门——门后躺着个六岁的孩童,小脸肿得发亮,手指缝里渗着黑血,孩子母亲抱着他哭,说那“丹师”说吃了丹就能让孩子长命百岁。那画面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连说话都带着涩意:“更可虑的是,有些地方的豪强,借着炼丹聚敛钱财,还说‘丹气能镇邪’,逼着佃户出钱买丹,不出钱的就拆房夺田。如今徐州已有流民因避‘丹税’逃荒,再不管,恐生民变。”
永熙帝沉默着翻完简图,指腹蹭过纸上民夫溃烂的手臂图样,脸色沉了下来。他治国十余年,最看重的便是民生安定,如今竟有人借着炼丹害命敛财,还隐隐有扰政的苗头,这绝不能姑息:“卿可有对策?”
“臣恳请陛下下旨,禁民间私自炼丹。”秦斩躬身,声音掷地有声,“具体有三策:其一,凡私设丹炉、自称丹师者,一律问罪,丹炉、丹料尽数销毁;其二,令各州府张贴告示,讲清炼丹的危害,让百姓知其害而避之;其三,命太医院编印《辨毒录》,发往各州县医署,教医官辨认丹毒,救治染病百姓。”
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礼部尚书周文渊的声音:“陛下,臣有异议!”
门帘被掀开,周文渊快步走进殿中,锦袍上还沾着朝露。他对着永熙帝行了礼,转向秦斩时,眉头皱得很紧:“秦大人此言差矣!炼丹之事,自古便有。前朝梁武帝炼丹求长生,虽未得偿,却也没伤及百姓。如今民间炼丹,不过是百姓求个心安,何至于禁绝?”
“周大人可知‘心安’二字,是用多少条人命换的?”秦斩转头,目光落在周文渊身上,“青州乱葬岗的民夫、李家庄的十七口人,他们求的也是心安,可最后换来的却是惨死。那些‘丹师’用毒物炼丹,赚的是昧心钱,害的是百姓命,这等事,难道还要纵容?”
周文渊脸色微变,却仍不肯退让:“秦大人说的是害命的奸人,并非所有炼丹者。太清宫的道长们也炼丹,难道也要禁?再说,有些官员家中也有丹炉,若禁了民间,岂不是落人口实,说陛下只许州官放火?”
“太清宫炼丹,是为陛下祈福,所用药材皆由太医院甄选,且从不出售给民间,与那些害民的‘丹师’不同。”秦斩寸步不让,“至于官员家中的丹炉,若陛下恩准禁民间炼丹,臣愿带头查勘京中官员,凡私藏丹炉、私用丹料者,一并按律处置。律法面前,官民一体,何来‘州官放火’之说?”
两人在殿中争执起来,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永熙帝看着两人,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他知道周文渊的顾虑,炼丹之事牵扯到不少世家大族,禁绝民间炼丹,难免会得罪人。可秦斩说的也没错,若因怕得罪人而放任不管,迟早会酿成大祸。
“够了。”永熙帝的声音响起,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他拿起朱笔,在秦斩的奏疏上写下“准”字,墨痕透过纸背,晕开一小片深色,“秦卿所言极是。民间私自炼丹,害命敛财,扰民生,乱秩序,若不禁绝,国无宁日。传朕旨意:即日起,民间不得私设丹炉,不得私自炼丹、售丹,违者按律处置;各州府即刻张贴告示,宣讲炼丹危害;太医院限三日内编好《辨毒录》,发往各州县。”
秦斩躬身谢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臣遵旨!”
周文渊看着御案上的朱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躬身道:“臣遵旨。”
永熙帝放下朱笔,目光望向殿外——落樱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金砖地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他知道,禁民间私自炼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应对世家大族的不满,还要安抚百姓的恐慌,还要追查那些害命的“丹师”。可只要能保百姓平安,这些麻烦,他都得扛下来。
“秦卿。”永熙帝看向秦斩,眼神里带着信任,“禁炼丹之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若有阻力,可直接向朕奏报。”
“臣定不辱使命!”秦斩的声音铿锵有力,玄色官袍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金色。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好走,那些靠炼丹牟利的豪强、世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想起李家庄那个孩子的母亲,想起青州乱葬岗上的新坟,便觉得无论有多少阻力,都必须走下去。
殿外的风又吹了起来,带着一丝暖意。秦斩走出紫宸殿时,看到廊下的樱花已经落尽,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他知道,禁绝民间私自炼丹,就像这新芽破土,或许会遇到风雨,或许会遇到阻碍,但只要坚持下去,终会迎来枝繁叶茂的一天。
三日后,禁民间私自炼丹的旨意传遍了全国。各州府的告示贴在城门口、集市上,百姓们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担心以后没“丹”可求。可当医官们带着《辨毒录》,在集市上演示丹渣如何毒杀鸡鸭,又治好几个染了丹毒的百姓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炼丹不是求福,而是招祸。
秦斩则带着人手,从青州开始,追查那些害民的“丹师”。他查得兖州的“丹师”王三,原是个赌徒,靠偷来的一本残破丹书骗人,短短半年就骗了上千两银子,害了二十多条人命。最终,王三被押到李家庄前斩首,百姓们围着刑场,扔着石头,骂着“害人精”。
消息传到京中,永熙帝正在御花园里看新栽的牡丹。近侍将秦斩的奏报递给他,他看完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牡丹开得艳,就像这天下,只要能除了那些害民的蛀虫,终会越来越兴旺。
而此时的秦斩,正站在李家庄的田埂上。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绿油油的一片,风吹过,泛起层层麦浪。一个老农牵着牛从田埂上走过,看到秦斩,停下脚步,深深鞠了一躬:“秦大人,多谢您禁了那害人的炼丹,如今俺们能安心种地了。”
秦斩扶起老农,看着眼前的麦浪,心里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知道,禁绝民间私自炼丹,只是治国路上的一小步,但只要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走得为民,这天下,终会越来越好。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田埂上,将秦斩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转身,朝着下一个州县的方向走去——那里,还有更多的“丹炉”等着销毁,还有更多的百姓等着被唤醒,还有更长的路,等着他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