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章台宫。岁末的寒风在殿外呼啸,却穿不透那厚重的椒墙与无数燃烧的青铜兽首炭炉构筑的暖障。殿内温暖如春,沉水香混合着新制竹简的草木气息,在巨大的空间里无声流淌。九重玉阶之上,玄衣纁裳的帝王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神只,端坐于黑漆髹金的御座之中。嬴政的目光,越过阶下肃立的文武重臣,越过殿门之外铅灰色的苍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已被玄黑旌旗覆盖的东方故地——齐国。
“陛下,” 廷尉李斯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手捧一卷用锦缎包裹的沉重木牍,躬身启奏,声音清晰而恭谨,“齐地郡县改制已毕,秦法推行无碍。凡原齐地官吏,经黑冰台甄别,去芜存菁,留用者皆已宣誓效忠,余者或迁或黩,地方靖平。临淄更名为齐郡治所,即墨焦土之上,‘逆贼伏诛碑’已矗立,过往黔首,莫敢仰视。” 他的奏报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帝国庞大的统治机器。
嬴政微微颔首,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李斯的效率,他从不怀疑。齐地的改制,不过是又一次对既定蓝图的复刻。他的指尖在御座冰冷的青铜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某种无声的催促。
丞相王绾,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敏锐地捕捉到了君王那看似平静下的一丝异样。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陛下,齐地大局已定,唯余一事悬而未决。齐王建及其宗室妃嫔,羁押于临淄别馆已有月余。如何处置,请陛下圣裁。” 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或效韩王安故事,迁于咸阳近郊,严加看管?抑或如魏王假,赐死以绝后患?”
“韩王安?魏王假?” 嬴政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细微的回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定格在王绾脸上,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王绾,你告诉朕,齐王建…配与他们相提并论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李斯垂眸,王绾心头一凛,众臣皆屏息。
“韩王安,虽懦弱,尚有韩非以死殉国,有张良博浪沙一击!魏王假,城破之际,亦有死士据大梁顽抗!燕王喜,纵使仓皇北窜,其子丹亦敢遣荆轲入秦!楚王负刍,更有项燕‘楚虽三户’之血誓!” 嬴政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重锤,敲打着历史的回音壁,历数着六国君主最后那点残存的、或悲壮或徒劳的血性。
“唯独这齐王建!”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骨的、近乎轻蔑的寒意,“坐拥带甲数十万,膏腴之地八百里!闻秦军东出,不思整军备战,反信后胜那蠹虫谗言,自毁长城!坐视七十城不战而降,箪食壶浆以迎敌寇!临淄城破,竟束手就缚,如待宰之羔羊!其行径之卑怯,心志之昏聩,亘古未有!”
嬴政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无数枝灯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御阶。他踱下玉阶,玄色的十二章纹冕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发出簌簌轻响。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间的脉搏上。
“如此君王,” 嬴政在殿中央停下,背对着群臣,面朝那幅覆盖整面墙壁的巨大“天下舆图”。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舆图上代表齐国故地的那一片区域,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的审判意味,“杀之?污我秦剑!囚之?徒费粟米!迁之?更恐污我关中净土!” 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个垂首肃立的身影,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度厌恶与冷酷算计的火焰。
“朕,要给他一个…配得上他这一生的结局。”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金铁交鸣,在殿宇梁柱间嗡嗡回响,“传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废齐王建为庶人!褫夺其王号!即刻押解出临淄,流徙…” 嬴政的目光投向舆图的西北方,如同精准地定位一个早已选好的坟墓,“…共地(今河南辉县)!”
“共地?” 王绾下意识地低呼出声,老脸上满是惊愕与不解。那地方,偏远贫瘠,山深林密,自古便是流放罪囚的苦寒之所。
“不错,共地。”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近乎残忍的弧度,“择松柏林深处,筑一土屋,方圆百步,即为其居所。遣老卒十人看守,许其…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李斯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比直接赐死更为残酷!这是一种慢性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是要让这位曾享尽人间富贵的亡国之君,在无边的绝望和缓慢的饥饿中,一点点耗尽生命!更要让天下人,尤其是那些尚存观望之心的六国遗族,亲眼看看,一个彻底失去脊梁、背叛祖宗社稷的君王,最终会落得何等凄惨的下场!这是最冷酷的警示,也是最彻底的羞辱!
“陛下圣明!” 李斯率先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那是被帝王冷酷意志所震撼的颤栗,“此议…绝妙!既可彰陛下仁德,免刀兵加身;又可令天下知,背弃祖宗、昏聩误国者,天地难容!纵苟活于世,亦与朽木腐草无异!”
王绾看着李斯,又看看御阶之上那如同冰雕般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完全领会了这“自生自灭”四字背后蕴含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酷烈。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能深深地垂下头:“臣…附议。”
“蒙毅!” 嬴政的目光转向年轻的郎中令。
“臣在!” 蒙毅如同出鞘的利剑,应声出列。
“持朕诏命,亲赴临淄!” 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监押齐庶人建,徙往共地!沿途…‘善待’之。务必使其安然抵达,亲眼看看朕…为他选好的归宿!” 那“善待”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臣,遵旨!” 蒙毅肃然领命,眼神锐利如刀,心中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他知道,这趟差事,注定要背负一个亡国之君走向地狱的沉重。
---
凛冬,通往共地的驰道。寒风卷着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荒芜的原野。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扭曲伸展,如同绝望的鬼爪。一支小小的队伍在泥泞结冰的道路上艰难跋涉。几辆破旧的、连车篷都没有的辎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前后左右,是十余名披着厚重皮袄、按着刀柄、眼神警惕而冷漠的黑冰台卫士。
中间一辆最为破败的辎车上,蜷缩着一个身影。他便是曾经的齐王建,如今的庶人建。他裹着一件破旧肮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絮袍,头发散乱,胡须纠结,脸上沾满了泥垢和冰碴。曾经养尊处优的圆润脸庞,如今深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凹,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单薄的麻袍,啃噬着他的骨髓。他紧紧抱着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停…停下…” 齐王建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哀求,声音嘶哑干裂,“冷…太冷了…给…给朕…不,给我…件厚点的衣服…” 他习惯性地想称“朕”,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卑微的乞怜。
押车的卫士头目,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秦军老卒,骑着马走在车旁。他闻言,连头都懒得回,只是用马鞭的鞭梢随意地指了指车上角落里一个同样破旧的麻布口袋,声音如同冻土般生硬:“喏,里面还有件破袄,自己裹上!别他娘的嚎丧!误了行程,老子叫你冻成冰坨子!” 话语粗鄙,充满了对这位昔日君王毫不掩饰的轻蔑。
齐王建哆嗦着,费力地挪过去,颤抖的手指解开麻袋口的草绳。里面是一件散发着浓重汗臭和霉味的破羊皮袄,上面甚至还有干涸的血迹和虫蛀的孔洞。他犹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瞬间击溃了最后一点尊严。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将那肮脏腥膻的皮袄紧紧裹在身上,将头深深埋进那令人作呕的气味里,身体蜷缩得更紧了。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流淌下来。
途经一处荒废的村落,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童在残垣断壁间追逐。一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了辎车上蜷缩的身影,好奇地指着,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快看!那个穿破袄的!听我爹说,他就是以前住在黄金宫殿里、吃都吃不完的齐王!现在…嘻嘻,像条癞皮狗!”
孩童天真却残忍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齐王建早已麻木的心脏。他猛地一颤,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钻进那肮脏的皮袄里消失。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临淄宫中那些精致的金樽玉盏,想起了温香软玉的妃嫔,想起了后胜谄媚的笑容和奉上的珍馐美味…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如今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切割着他残存的神志。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野兽般的嚎哭。
蒙毅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披厚实的玄色大氅,神情冷峻。孩童的嬉笑和齐王建那卑微蜷缩的身影,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他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帝王的无情与冷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不仅仅是对肉体的放逐,更是对灵魂的公开处刑。要让这位亡国之君,在每一个鄙夷的目光中,在每一句无心的嘲讽里,一遍遍重温自己亲手葬送社稷的耻辱,直到精神彻底崩溃。
---
共地。隆冬。寒风在陡峭的山谷间呼啸穿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声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墨绿色的松柏林海,仿佛要将这片苦寒之地彻底吞噬。在一片背阴的山坳里,几间用粗糙原木和夯土草草搭建的低矮土屋,如同几块被随意丢弃的顽石,孤零零地嵌在厚厚的积雪之中。这便是齐庶人建的“归宿”。
土屋四面漏风,屋顶的茅草在狂风中簌簌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屋内,地面是冰冷的冻土,只在角落铺着薄薄一层潮湿发霉的干草。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火塘里,只有几根细小的枯枝在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呛人的浓烟,根本无法驱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土腥气、以及一种绝望的死寂。
齐王建蜷缩在角落里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身上裹着那件肮脏的羊皮袄和破麻絮袍,依旧冻得瑟瑟发抖。他曾经丰腴的身体,如今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深陷的眼窝里,眼神空洞而呆滞,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无休止的寒冷和饥饿掏空。嘴唇干裂发紫,脸颊上布满了冻疮,流着黄水。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了反应。
屋外,传来看守老卒粗鲁的对话声和低沉的咒骂声,伴随着柴刀劈砍木头的沉闷声响。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皮袄的老兵,正围着一小堆篝火,烘烤着冻僵的手。火上架着一个破陶罐,里面煮着些黑乎乎的、看不出内容的糊糊,散发着仅有的、能勾起人原始欲望的食物气息。这气息穿过土墙的缝隙,顽强地钻进齐王建的鼻腔。
这微弱的气息,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齐王建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痛苦的咕噜声。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死死地盯住那扇紧闭的、缝隙里透出篝火微光的破木门!饥饿!那是一种足以吞噬理智、摧毁一切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只烧红的铁钩,在他的胃里疯狂搅动、撕扯!他猛地坐起,身体因虚弱和激动而剧烈摇晃。
“吃…吃的…” 他嘶哑地低语着,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给我…吃的…”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肮脏的皮袄在冰冷的泥地上拖曳。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拼命地抠抓着那扇粗糙的木门,指甲在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求…求求你们…给口吃的…一口…就一口…” 他卑微地哀嚎着,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绝望。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刀疤老卒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写满不耐的脸出现在缝隙后。他看了一眼地上如同蛆虫般蠕动的齐王建,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浓浓的鄙夷。
“嚎什么嚎!” 老卒粗声呵斥,“时辰未到!等着!” 说完,毫不留情地“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还从外面用一根粗木棍顶死!
齐王建被关门的气流冲得向后一仰,重重摔回冰冷的泥地上。那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饥饿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刚才那一丝食物气息的刺激,燃烧得更加疯狂!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冰冷的土墙,扫过潮湿的茅草,最后…定格在屋内角落里,那唯一还带着一点生命色彩的东西——几株从土墙缝隙里顽强钻出来的、枯萎的苔藓。
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而狂热。他猛地扑过去,用颤抖的手指,疯狂地抠挖着墙上那些干枯、带着土腥味的苔藓!然后,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干涩、苦涩、带着泥土的腥气瞬间充斥口腔!他拼命地咀嚼着,吞咽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仿佛在吞食着这世间最污秽的毒药,却又像是在攫取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能量。
土屋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送饭的不是刀疤老卒,而是一个面容同样沧桑、眼神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复杂情绪的老兵。他端着一个破陶碗,里面是同样黑乎乎、但分量似乎多了一点的糊糊,还冒着微弱的热气。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满嘴泥土和苔藓碎屑、眼神涣散的齐王建,又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到火塘边,将陶碗放下,低声道:“吃…吃吧。” 声音干涩。
就在他放下碗转身欲走的瞬间,动作极其隐蔽而迅速地,从自己破旧的皮袄内袋里,掏出一小把用干荷叶包裹的、烤得焦黄喷香的松子!飞快地塞进了旁边一堆稍微干燥点的茅草下面!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快步走了出去,重新顶好门。
这一切,被蜷缩在角落的齐王建,用那涣散却因极度饥饿而变得异常敏锐的余光,捕捉到了!松子!那金黄饱满的松子!那曾经在他临淄王宫里,不过是妃嫔宫女们闲时消遣的零嘴!此刻,却如同世上最诱人的珍宝!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老兵一走,齐王建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堆茅草!枯瘦的手指疯狂地扒拉着!很快,那包散发着松木清香的焦黄松子就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饥饿和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理智!他抓起松子,连荷叶都来不及剥,就要往嘴里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踹开!刀疤老卒如同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他显然一直守在门外!他目光如电,一眼就看到了齐王建手中那包刺眼的松子!
“老赵头!你好大的狗胆!” 刀疤老卒一声暴吼,如同惊雷炸响!他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扇在那送饭老兵(老赵头)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老赵头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瞬间渗出血丝,手中的破碗也摔在地上,黑糊糊的粥溅了一地。
“敢私藏食物给这废物?!活腻歪了?!” 刀疤老卒怒不可遏,一脚踹在老赵头的肚子上!老赵头闷哼一声,痛苦地蜷缩在地。
刀疤老卒一把夺过齐王建手中那包松子,看也不看,狠狠地摔在地上!焦黄的松子四散飞溅,滚落在冰冷的泥地里。
“给我捡起来!一粒都不许少!” 刀疤老卒指着地上的松子,对着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的齐王建厉声咆哮,“然后…一粒一粒,当着老子的面…给老子吃下去!吃!”
齐王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刀疤老卒的凶戾彻底吓傻了。他看着地上滚落的松子,看着痛苦蜷缩的老赵头,看着刀疤老卒那狰狞的面孔…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刚才那点因食物而激起的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老鼠,颤抖着,在刀疤老卒凶狠目光的逼视下,艰难地、一粒一粒地,将那些沾满了泥土和污垢的松子捡起来。然后,在对方那如同看戏般的、残忍的目光注视下,流着屈辱和恐惧的泪水,将那些肮脏的松子,混合着泥土和绝望,艰难地、一粒一粒地…咽了下去。每一粒下咽,都像是在吞咽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切割着他的喉咙,更切割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人形。
老赵头被粗暴地拖了出去,外面传来拳打脚踢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哼。土屋里,只剩下齐王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因寒冷、恐惧和那肮脏松子带来的不适而剧烈地抽搐、呕吐。他吐出的秽物里,混杂着未消化的苔藓、泥土和松子碎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屋外,松涛阵阵,寒风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如同一个古老而冷酷的预言,正一步步走向应验。齐王建空洞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土屋那扇破窗外。窗外,一株虬枝盘曲、在寒风中依旧苍劲的老松,在铅灰色的天幕映衬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索命的鬼爪,笼罩着这间冰冷的死亡囚笼。松树的枝头,似乎还残留着几颗未被风雪打落的、饱满的松果。那近在咫尺的、象征生命的种子,此刻却成了最残酷的嘲讽。他终于明白了“自生自灭”的真正含义——不是被遗忘,而是在清醒的绝望中,被饥饿和寒冷,一点点凌迟至死。在这片象征着齐国宗庙(松柏常植于宗庙)的树林里,他这位亡国之君,将被自己的贪婪和懦弱献祭。
---
咸阳,章台宫。春寒料峭,冰雪初融。殿内暖意融融,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却似乎驱不散一股无形的沉重。嬴政端坐御座,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牍。他手中的朱笔,在竹简上勾勒出一个个决定帝国命运的字迹。
郎中令蒙毅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他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眼神深处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走到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卷密封的帛书,声音低沉:
“陛下,臣蒙毅复命。齐庶人建…已于三日前,在共地松柏林囚所…**薨逝**。”
“薨逝”二字,他用了对王族的敬称,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最后的、微薄的体面。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侍立的宦官们垂首屏息。李斯、王绾等重臣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投向御阶之上。
嬴政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一滴浓稠的朱砂,在笔尖缓缓凝聚,如同将滴未滴的血。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并未立刻看向蒙毅手中的奏报,而是投向大殿之外。殿门敞开着,初春带着寒意的微风涌入,吹动了殿内的帷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阙楼宇,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共地幽深的松柏林中,落在那间冰冷的土屋里。
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在寂静中响起,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漠然:
“如何死的?”
蒙毅的头垂得更低:“回陛下…乃…饥寒交迫,油尽灯枯。臣至时,其…其蜷缩于墙角干草之上,形销骨立,已…气绝多时。身畔…身畔散落有未啃食尽的…松树嫩皮及…及泥土。” 他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他省略了老兵私藏松子被发现的惨烈一幕,省略了齐王建被迫吞食泥污松子的屈辱,只陈述了最终的结果——那具在饥饿和寒冷中彻底枯萎的躯壳。
松树嫩皮…泥土…
嬴政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温润的玉环。脑海中,骤然闪过许多年前,邯郸冬夜,破庙寒窑。幼小的自己蜷缩在母亲赵姬冰冷的怀抱里,腹中同样火烧火燎。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母亲用冻得通红的手,将最后一点又冷又硬的、掺杂着麸皮的饼屑塞进他嘴里,自己却偷偷吞咽着冰冷的雪水充饥…饥饿的滋味,如同跗骨之蛆,他刻骨铭心。
那枚凝聚的朱砂,终于从笔尖坠落,“嗒”的一声,滴落在下方摊开的竹简上。鲜红的印记迅速在竹青色的简片上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凄厉的血花,又像一只冰冷窥视的眼睛。
“知道了。” 嬴政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奏牍,那滴晕染开的朱砂似乎并未影响他的思绪。他提起朱笔,蘸了蘸砚台里新磨的朱砂,在奏牍上流畅地批注起来,动作沉稳如常。
“着有司,以庶人礼,就地…掩埋。不必迁葬。” 他头也未抬,声音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如同在安排一件寻常杂务。
“诺。” 蒙毅深深一揖,将奏报交给上前的中车府令,悄然退下。他知道,关于齐王建的一切,在皇帝心中,已经彻底翻篇了。
殿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朱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嬴政专注地批阅着奏章,仿佛刚才那个亡国之君凄惨死去的消息,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拂过了帝国这艘巨舰的船舷。
然而,只有侍立在御座旁、最熟悉皇帝细微动作的中车府令赵高,才在低垂的眼睑下,捕捉到了那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一瞬——当蒙毅说到“松树嫩皮及泥土”时,嬴政捻动玉环的手指,曾有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那僵硬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便是更深沉、更冰冷的平静,如同暴风雪后冻得更加坚实的冰原。
赵高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冰冷而复杂,带着洞悉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知道,那滴晕开的朱砂,那瞬间的僵硬,远比任何震怒或叹息,都更能说明问题。那个饿死在共地松柏林下的亡国之君,终究还是用他蝼蚁般卑微却无比惨烈的死亡,在帝王坚如磐石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激起了或许连帝王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
章台宫外,春风依旧料峭。松柏常青,岁寒不凋。只是在那遥远的共地,一株虬劲的老松下,新添了一抔无名的黄土。黄土之下,掩埋着一个被历史唾弃的名字,和一个在饥饿与松涛声中彻底应验的、冰冷而残酷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