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孟夏,圆明园碧桐书院的花木正盛,却掩不住檐下一丝沉郁。
甄嬛身着月白绣折枝玉兰花的常服,鬓边仅簪一支银点翠步摇,斜倚在铺着青缎褥子的窗边榻上,手中捏着一方素色绢帕,指节微微泛白。
“小主,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槿汐轻手轻脚地奉上一盏温好的雨前龙井,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小厨房炖了冰糖雪梨羹,可要传进来?”
甄嬛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桐花上,语气带着几分沉吟:“不必了。”
“槿汐,你跟着我这些年,见惯了宫里的风浪。”
甄嬛斜倚在铺着青缎软垫的美人靠上,指尖捻着串紫檀佛珠,缓缓道,“你说——安陵容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槿汐垂手立在一旁,青灰色的宫装衬得她愈发沉稳,斟酌片刻才回道:“回小主的话,谨妃娘娘绝非蠢笨之人。”
“如今有六阿哥傍身,更是谨守本分,断不会做那自毁前程的蠢事。”
“奴才倒觉得,这事儿怕是另有隐情。”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压低声音:“那日桐花台,若她真想发难,当场便该禀明皇上。”
“说小主与果郡王有私——彼时人证虽无,可那情境下的猜疑,便足以让皇上生疑。”
“何苦等到如今,只让园子里传些没根没据的闲话?”
“正是这话。”甄嬛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绢帕上的缠枝莲暗纹,眸光渐深。
“若真是握了实据,大可直接递牌子请见皇上,或是托内务府、宗人府递折子,按宫规礼制办差,名正言顺。”
“这般迂回辗转,倒像是故意引着人猜疑,又偏不把话说死,吊足了胃口。”
她顿了顿,将绢帕叠好放在膝上,眸色沉了沉:“再者,万岁爷登基以来,最忌外戚干政、后宫私通外男,这两条皆是底线。”
“若是真有其事,背后之人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图谋。”
正说着,浣碧端着一盆新换的茉莉进来,白瓷盆里的茉莉开得正盛,香气清冽。
她听见几句,忍不住插话:“小主,依奴婢看,谨妃素来与小主不算亲近,当年一同入宫,如今各自有了分位。”
“指不定是她嫉妒小主圣宠,又不敢明着来,才出了这阴招,想败坏小主名声!”
“浣碧,休得妄议。”甄嬛蹙眉斥道,语气里带了几分严厉,“宫里说话,岂容你这般口无遮拦?”
“安陵容是正经册封的妃位,该称谨妃娘娘,日后不可失了规矩。”
浣碧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请罪:“奴婢知错,求小主责罚。”
“起来吧,下次留心便是。”
甄嬛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她虽与我不算投契,可也绝非鲁莽之人。初入宫时,她便心思细腻,连给皇上绣个荷包都要比对着典籍挑纹样。”
“如今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更该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望向窗外的梧桐叶,缓缓道:“桐花台那回,果郡王不过是用笛子与我合奏了半阙《长相思》。”
“我们两人隔着丈许远,并未有任何出格之举。”
“事发突然,我也是觉得私见外男不妥,这才急中生智,说是小允子与我合奏——小允子虽是太监,可终究不是乐师,这话本就站不住脚。”
“况且那日谨妃带着六阿哥,隔着亭子还有好几步远,身边跟着乳母、侍卫、宫女,少说也有七八双眼睛看着。”
“她若真想攀咬,那日便是最好的时机,何必等到如今,让闲话传得满城风雨,却拿不出半点实证?”
槿汐在旁附和道:“小主所言极是。”
“按宫里的规矩,若妃嫔与外男私通,轻则打入冷宫,重则赐死,甚至株连家族,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谨妃娘娘若真要下手,断不会给小主留退路。如今这般,倒像是有人借她的名头,或是推着她出面,想搅乱小主的阵脚,让您自乱方寸。”
甄嬛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雨前龙井,目光悠远:“万岁爷最是勤政,也最是多疑。”
“这般流言蜚语,看似无伤大雅,却最是磨人。”
“今日传一句莞嫔与外男说笑,明日传一句果郡王在桐花台逗留,时日一久,真真假假混在一处,皇上难免心生芥蒂。”
“这才是背后之人的目的——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圣宠生了嫌隙。”
她放下茶盏,茶盖与杯身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落在槿汐身上。
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悄悄去查,最近园子里有哪些人频繁往谨妃的涵秋馆走动。”
“尤其是翊坤宫那边,”她顿了顿,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华妃娘娘身边的人,比如周宁海、颂芝,可有去过涵秋馆?”
“还有,务必查清楚,这流言最初是从哪个宫的太监宫女嘴里传出来的,哪怕是洒扫的粗使奴才,也得问个明白。”
“顺藤摸瓜,总能摸到些踪迹。”
槿汐躬身应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安排人手,定当小心行事,绝不惊动旁人。”
“去吧。”甄嬛挥了挥手,目送槿汐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才缓缓拿起案上那串紫檀佛珠。
指尖一粒粒捻过,木珠的温润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暮色透过窗棂漫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温婉的眼眸,此刻早已没了方才的犹疑,只剩一片清明的冷冽。
这后宫的棋,既然有人起了子,她便没有不接的道理。
“华妃……”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当前宫中,最有可能使出这等阴私手段的,便是清凉殿那位了。
当年她在翊坤宫产女,九死一生,若不是槿汐拼死周旋,怕是早已和腹中孩子一同化作了枯骨。
那笔账,她可没忘。
正思忖着,浣碧端着一碗冰镇银耳羹进来,见她对着佛珠出神,轻声道:“小主,天热,喝点银耳羹败败火吧。”
“方才小允子来报,说清凉殿的周宁海傍晚时分去了趟内务府,好像是领些伤药,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
甄嬛抬眼:“摔了?何时的事?”
“说是昨儿夜里,在宫道上被石头绊了一跤,”浣碧将银耳羹放在她面前。
“不过奴才瞧着,怕是没那么简单。周宁海素来精细,怎会平白无故摔着?”
甄嬛舀了一勺银耳羹,冰凉的甜意滑入喉咙,心思却转得更快:“他去涵秋馆了吗?”
“小允子没瞧见,”浣碧道,“不过他领了药就往翊坤宫去了,没绕道别的地方。”
“知道了。”
甄嬛放下玉勺,目光重新落回那串佛珠上,“你让小允子再盯紧些,尤其是翊坤宫与涵秋馆之间的角门,看看有没有暗线往来。”
浣碧应声:“是,奴才这就去告诉小允子。”
殿内只剩甄嬛一人,暮色渐浓,烛火被风拂得轻轻摇曳。
她捻着佛珠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华妃若真要借安陵容的手来对付她,那这场戏,只会比当年翊坤宫产女那回,更凶险几分。
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莞贵人了。这盘棋,她接了。
且要让布局之人知道,想动她甄嬛,总得付出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