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的冬日,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晴意。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依旧带着寒气的街巷屋瓦上,却驱不散弥漫在士林与官场间那层无形的阴霾。文字狱的风暴看似暂时平息,但那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如同化不开的浓雾,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清溪馆内,陈砚秋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分关于江宁府近期漕运与学政的寻常文书。他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早已飘远。郑元化近期的“沉寂”非但没有让他放松,反而让他更加警惕。那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舔舐着可能并不存在的伤口,等待着更致命的出击时机。墨娘子手下监视到钱百万等地方豪绅与郑元化的秘密接触,以及那处伪造宅院夜间神秘的箱笼往来,都预示着暗流仍在汹涌。
“老爷,汴京来的邸报,还有北边商队捎来的信。”老仆陈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叠文书放在案头。
陈砚秋道了声谢,拿起最上面那份加盖着枢密院印信的邸报。目光扫过,几行字瞬间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辽主天祚帝耶律延禧,败走夹山,国势日蹙……金主完颜阿骨打遣使告捷,催我朝速依‘海上之盟’进兵……近闻辽亦遣使南来,由海路抵密州,不日将至汴京,意欲何为,尚未可知……”
辽国使团!
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想起了赵明烛前几日密信中隐晦的提醒——“北疆多事,恐有波连”。没想到,辽使来得如此之快。在辽国濒临灭亡的关头,这支使团的到来,绝不仅仅是乞求援助那么简单。它像一块投入本就浑浊池塘的巨石,必将激起层层涟漪,甚至可能改变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
他放下邸报,又拿起那封来自北边商队的信。信是托名一个相熟的药材商人所写,用的是商贾间通用的暗语,内容却关乎军政。信中详细描述了北方的混乱景象:金兵铁骑如何势如破竹,辽国州县如何望风而降,溃散的辽军如何变成流寇,骚扰边境。信末,那商人特意提了一句:“近日密州、海州一带,颇见异邦面孔,虽作商贾打扮,然气度不凡,随行多有健仆,恐非寻常贸迁之辈。闻其言语,似带幽燕口音,间杂契丹语。”
幽燕口音,契丹语!这几乎印证了邸报的消息,辽使确实已经登陆,并且可能为了掩人耳目或提前活动,化整为零,派出了先遣人员。
陈砚秋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江宁距离汴京千里之遥,但辽使的到来,却让他嗅到了一股与江南困局截然不同,却又可能息息相关的危险气息。郑元化背后的“清流社”,韩似道那条老狐狸,他们会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辽使在此时南下,其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顽强保持着绿色的冬青树。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北方,那片广袤而如今烽火连天的土地。海上之盟……联金灭辽……收复燕云……这些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国策,此刻仿佛变得无比真切,并与江宁这小小的棋局隐隐勾连起来。
“墨娘子可有消息?”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墨娘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的棉袍,鬓角微沾风尘,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先生料事如神。”墨娘子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低沉平稳,“我们的人在北边运河沿线,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哦?”陈砚秋转过身,示意她坐下细说。
墨娘子并未就坐,而是走到书案旁,取出一张粗略绘制的运河及沿岸城镇草图铺开,手指点向几个位置:“自密州、海州沿河南下,经楚州、扬州,至润州、江宁这一段,近半月来,出现了数批形迹可疑之人。他们大多扮作商队,但所携货物不多,且护卫精悍,不类寻常行商。落脚之处,往往选择官驿或有官方背景的客栈,行动颇为谨慎。”
“可探知他们的身份?”陈砚秋凝神看着地图,那些被墨娘子点出的城镇,如同一条隐形的线,直指江南腹地。
“很难。”墨娘子摇头,“他们戒备心极强,口风甚紧。不过,有兄弟在扬州码头,偶然听到其中两人用契丹语低声交谈,虽只听清零星词汇,如‘南朝’、‘汴京’、‘小心’等,但足以判断,即便不是辽使直属,也必是与其相关的探子或先导人员。”
陈砚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击着。辽人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江南!他们想做什么?刺探情报?联络江南对朝廷不满的势力?还是……另有所图?
“还有一事,颇为蹊跷。”墨娘子继续道,“我们监视郑元化行辕的人发现,昨日傍晚,有一名身着青袍、头戴帷帽的神秘人,未经通传,直接从侧门进入了行辕,约莫停留了半个时辰才离开。此人身形高大,步伐沉稳,虽极力掩饰,但观其举止,似有行伍之气。我们的人试图跟踪,但对方反跟踪能力极强,在城中绕了几圈后便失去了踪迹。”
青袍帷帽,行伍之气,神秘出入郑元化行辕……陈砚秋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郑元化身为朝廷派来查办“谤书”案的钦差,与北边来的、身份不明的人物秘密接触,这本身就极不寻常。是辽使的人主动找上他?还是他背后的“清流社”与辽人早有勾连?
“看来,这江宁城,又要迎来新的‘客人’了。”陈砚秋语气沉重,“而且,是来自北方的恶客。”
他沉吟片刻,对墨娘子吩咐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所有通往北方的水陆要道,特别是运河码头和各大榷场。重点关注那些形迹可疑的北地商队,以及任何与郑元化行辕有秘密接触的外来人员。但要格外小心,这些人绝非易与之辈,切勿打草惊蛇。”
“明白。”墨娘子点头应下,随即又道,“另外,关于那处伪造宅院,昨夜又有箱笼运入,天亮前运走。箱笼比前几次更大,搬运时显得十分沉重。灰鼠冒险靠近了些,闻到一股……淡淡的墨臭和陈旧纸张的味道。”
墨臭?陈旧纸张?陈砚秋心中一动。伪造文书需要的是空白纸张和新墨,要陈旧纸张和特殊的墨臭做什么?难道郑元化又在准备新的构陷手段?还是说……这与北边来的这些人有关?
一种莫名的直觉,将北使南来、神秘人与郑元化接触、以及伪造宅院的异常活动串联了起来。但这根线现在还太模糊,抓不住头绪。
墨娘子离去后,陈砚秋重新坐回书案前,提笔给赵明烛写信。他将江宁近日的异常,特别是可能与辽使先遣人员有关的发现,以及郑元化与此类人员秘密接触的情报,详细写下。他在信中强调,辽使此来,恐非单纯乞援,需警惕其与朝中某些势力(暗指“清流社”)勾结,利用江南乱局或科举事务兴风作浪。他请求赵明烛利用皇城司的渠道,密切关注辽使团在汴京的动向,尤其是与科举、礼部相关的接触。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陈安通过秘密渠道送出。陈砚秋长长吁了一口气,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原本以为只是应对郑元化的构陷,保全自身与顾文渊等人,如今却仿佛卷入了一个更大的、关乎国运的漩涡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江宁城表面依旧维持着那诡异的平静。府衙不再有新的抓捕行动,市井流言也似乎彻底消停。提举学事司的同僚们对陈砚秋的态度,甚至隐约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客气,或许是嗅到了什么风声。
但陈砚秋却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来自北方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墨娘子的情报网络不断传来新的消息:
——一批自称来自河北的“皮货商”,住进了江宁城西一家由钱百万暗中控股的客栈,他们很少外出谈生意,却对江宁的刻书坊、纸墨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两名操着幽燕口音的“书生”,在江宁府学附近徘徊,试图与一些士子搭讪,询问的却多是关于近年科举试题风向、江南士子对朝廷政策(尤其是对辽、金策略)的看法等敏感话题。
——润州榷场传来消息,有辽地商人用珍贵的貂皮、北珠,换取的不是江南的茶叶丝绸,而是几大箱看似废纸的“故纸堆”,据说是从某些败落的藏书之家流出的旧书、残卷。
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拼图的碎片,在陈砚秋的脑海中逐渐拼接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图景:这些北来者,无论是辽使的先遣人员,还是与辽关系密切的商人,他们的目标,似乎都指向了与文化、典籍、科举相关的事物!
他们想干什么?搜集宋朝的文化情报?分析士林动向?还是……觊觎科举体系本身的某些东西?
联想到韩似道那条老狐狸掌控的、曾经活跃于汴京的“题引”黑市网络,陈砚秋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难道“清流社”与辽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基于科举利益的肮脏交易?辽国将亡,他们还要这些科举文献何用?
谜团越来越多,危机感也越来越强烈。
这日午后,陈砚秋正在翻阅近年两浙路漕运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到一些与北方可疑商队相关的线索,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陈安试图阻拦的声音。
“陈提举!陈提举可在?有紧急公文!”一个带着急切的声音高喊道。
陈砚秋眉头一皱,放下卷宗,起身走出书房。只见前院里,一名身着驿丞服色、风尘仆仆的吏员,正被陈安拦着,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何事喧哗?”陈砚秋沉声问道。
那驿丞见到陈砚秋,如同见了救星,连忙挣脱陈安,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双手呈上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提举大人,小人乃润州西津渡驿丞。此乃转运使司衙门发往江宁府及各路监司的紧急公文,言北使将至,命沿途州县严加戒备,保障驿路通畅,并留意可疑人等,以防不虞。因事关重大,小人不敢耽搁,特亲自送来。”
陈砚秋接过公文,入手颇沉。他拆开火漆,迅速浏览起来。公文的内容与驿丞所说大致相同,是两浙路转运使司下达的指令,正式通报了辽国使团已抵达汴京,不排除其部分随员或因“考察风土”之名南下的可能,要求沿途各地提高警惕,既要维护天朝上国的体面,不得怠慢,也要加强防范,确保地方安定。
公文的语气颇为官方,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紧张感,却显而易见。
“辽使……已经到了汴京?”陈砚秋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驿丞忙道:“回大人,公文上是这么说的。听说使团规模不小,由辽国宗室耶律大石率领,已在数日前抵达京师。如今朝廷里为了如何接待、是否增援辽国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呢。”
耶律大石!陈砚秋心中微震。此人乃是辽国末年少有的雄才,文武双全,即便在宋朝也有所耳闻。由他亲自带队出使,足见辽国对此行的重视,也意味着此行绝非简单的乞援。
打发走驿丞,陈砚秋拿着那份公文,站在原地,久久不语。官方通报终于来了,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北使南来,已从传闻变为现实。而江宁,作为江南重镇,很可能成为这些北人“考察风土”的目标之一。
郑元化、钱百万、神秘北客、伪造宅院的异常、对科举文籍的诡异兴趣……所有这些,似乎都因辽使的正式到来,而被注入了一种新的、更加危险的变数。
“父亲。”一个稚嫩而带着些许不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砚秋回头,见是儿子陈珂站在廊下,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带着一丝惊惶。显然,刚才驿丞那“北使”、“戒备”等话语,吓到了这个刚刚经历童试风波的孩子。
陈砚秋心中一软,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温声道:“珂儿莫怕,不过是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罢了。我朝礼仪之邦,自有接待之法。”
陈珂仰着小脸,眼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忧虑:“可是……塾里的先生说,北边来的都是豺狼,他们……他们会打到江宁来吗?”
孩子的话语天真而直接,却刺痛了陈砚秋的心。连蒙学童子都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威胁,这朝廷,这天下,究竟已经不安到了何种地步?
他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放心,有父亲在,有王师在,江宁稳如泰山。快去温书吧。”
看着陈珂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书房,陈砚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北方汴京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耶律大石到了汴京,韩似道必然会有动作。郑元化在江宁,也绝不会闲着。这盘棋,因为北方恶客的闯入,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
无论来的是豺狼还是虎豹,无论郑元化与北人有何勾结,他都必须稳住心神,见招拆招。江宁这片战场,因北使南来,而变得更加复杂,但也可能,蕴含着揭开更大阴谋的契机。
他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回书房。案头那枚从清风阁废墟中捡回的胶泥活字,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沉默地闪烁着微光。
风暴,似乎从北方席卷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