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将信封搁在账房的檀木桌上时,指节还带着夜露的凉意。
苏若雪已经取来裁纸刀,刀身映着煤油灯的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窄的影子。
\"拆吧。\"她的声音比往常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他接过刀,指甲在封口处挑了挑——黄草纸的纤维立刻分开,露出内里泛着米白的信纸。
展开时,油墨的气味先窜进鼻腔,是新式印刷机特有的生涩味。
苏若雪的发梢扫过他肩膀。
两人同时看清信上的字,呼吸几乎在同一刻顿住。
\"你在南京拍下的文件副本,已被'影子委员会'掌握。
如欲取回,请于三日后午夜前往霞飞路旧教堂。\"
顾承砚的拇指缓缓抚过\"南京\"二字。
三个月前他以顾氏绸庄采购蚕丝为名去南京,实则是替纺织同业会抄录财政部刚出台的《民营纺织业补贴条例》,那上面详细列着日资渗透的二十三家华资企业名单——若被日方拿到,这些厂子怕是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影子委员会...\"苏若雪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唇,\"我好像在《北华捷报》见过这个名字。\"她转身翻出墙角的旧报纸堆,发辫在腰间晃出小弧度,\"去年冬天,法租界巡捕房查抄过一家地下印刷厂,卷宗里提到过'替影子委员会处理情报'的字样。\"
顾承砚的指节叩了叩信纸:\"中间人,左右逢源。\"他想起前几日在汇丰银行听到的传闻,说有批日本商社的密电被截,最后竟辗转到了美国商会手里——原是这影子委员会在牵线。
苏若雪突然抽了抽鼻子,从报纸堆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申报》副刊。
她的指甲盖沾了墨,在报角划出浅痕:\"看这里,民国二十年,公共租界工部局辞退的档案员在回忆录里写过,'有群人专门收集各国废纸篓里的秘密,再把这些秘密标上价码'。\"她抬头时,睫毛被灯光镀成金,\"他们不站队,只做买卖。\"
账房的挂钟敲了两下。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稳住\"二字硌着掌心。
他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梧桐叶,突然笑了:\"所以白鸦不是来威胁,是来做交易的。\"
苏若雪的手指在报纸上顿住:\"你怎么确定?\"
\"如果他们想毁掉文件,直接交给日商便是。\"他将信纸折起,收进西装内袋,那里还躺着从南京带回来的胶片,\"但他们选了约我见面——说明这文件对他们而言,价值在'活棋'而非'死棋'。\"
苏若雪起身替他整理领结,红绳腕带擦过他喉结:\"要去?\"
\"当然。\"他握住她的手,腕带的红绳在两人掌心交缠,\"我不仅要去,还要让他们知道,顾某人的东西,不是想买就能买,想卖就能卖的。\"
三日后的傍晚,霞飞路旧教堂的彩色玻璃在夕阳下碎成一片虹。
顾承砚戴着宽檐礼帽,鼻梁上架着副银框眼镜,西装内袋里装着伪造的《柏林商报》记者证——这是苏若雪托教会学校的校友连夜赶制的。
他站在街角的咖啡馆里,望着教堂斑驳的外墙,喉结动了动。
\"钟楼有三个出口,侧门年久失修会吱呀响,后排忏悔室的地板缺块砖。\"他对着袖扣里的微型麦克风低声说,那是周厂长托德国机械师改造的,\"若雪,能听到吗?\"
\"清楚。\"苏若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刺啦声,\"我在对面的裁缝铺二楼,无线电监测仪已经架好。
你每走一步,我都能看到信号波动。\"
顾承砚摸了摸礼帽边缘,帽檐下的阴影刚好遮住半张脸。
他看了眼怀表——离午夜还有半小时。
教堂前的路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
突然,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掠过他脚边。
他眯起眼,看见教堂侧门的门缝里漏出一线光——极淡,像有人刚划亮一根火柴。
午夜的钟声在头顶炸响时,顾承砚已经站在教堂正门前。
门环上的铜绿蹭在他掌心,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
他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后排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十字架的影子投在地面,像道裂开的伤口。
钟楼传来第一声钟响。
第二声。
第三声。
当余音还在梁间回荡时,侧门传来极轻的\"吱呀\"声。
顾承砚的手指按在袖扣上,目光穿过礼帽的阴影——
一道黑影正贴着墙根,缓缓往忏悔室方向移动。
教堂的钟声裹着潮湿的风撞进耳鼓时,顾承砚的后颈起了层细汗。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起——袖扣里的微型麦克风还贴着皮肤,苏若雪的呼吸声混着电流刺啦声,正从耳机里渗进来。
黑影贴着墙根移动的轨迹在视网膜上投下模糊的影。
顾承砚数着对方的步点:三步到忏悔室,两步绕开缺砖的地板,第七步时,那人突然停住。
烛火在风里晃了晃,顾承砚这才看清对方腰间别着的东西——不是枪,是个镀镍的金属管,在幽暗中泛着冷光。
\"叮。\"
极轻的脆响。
金属管被按在忏悔室第三排木椅的缝隙里,黑影甚至没回头,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椅背上的灰布。
顾承砚数到第三声钟响末尾,那道影子已消失在侧门后,只留门轴发出半声压抑的\"吱呀\"。
他的喉结动了动,礼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堂——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在烛火里忽明忽暗,唱诗班的木凳积着薄灰,连老鼠爬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确认无异常后,他快走两步,指尖刚碰到金属管,后颈突然一紧——是苏若雪在耳机里压低的声音:\"东侧巷口有黄包车停了五分钟,车夫抽的是大前门。\"
顾承砚的指尖顿在金属管上。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稳住\"二字硌着掌心——这是苏若雪在他第一次商战受挫时刻的。
深吸一口气,他将金属管攥进掌心,触感凉得像块冰。
转身时故意踢到木凳,\"哐当\"声在空荡的教堂里炸开,惊得梁间麻雀扑棱棱乱飞。
等他回到账房时,苏若雪正守着暗房的红灯。
金属管里的微型胶卷已经泡在显影液里,她的白大褂前襟沾着药水渍,发梢还凝着夜露:\"教堂周围三公里内没有日特盯梢,车夫是恒兴车行的老张,每月初一都来霞飞路接相好。\"
显影液开始冒气泡。
顾承砚解下西装搭在椅背上,袖扣里的麦克风还在发烫。
他望着暗房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如果是陷阱,他们该等我取出文件再动手。\"
\"出来了。\"苏若雪的声音带着点颤。
胶卷被镊子夹起时,顾承砚的呼吸险些停滞。
不是南京文件的副本,而是一列名字,从\"鸿昌米行孙老板\"到\"税警总团陈副官\",共十七个,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昭和十五年三月密会\"的日期——那是日军在虹口仓库召开\"支那经济协同会议\"的时间。
\"买办和伪职人员。\"苏若雪的指甲在胶卷边缘掐出月牙印,\"孙老板上周刚把低价米卖给日军粮站,陈副官......\"她突然顿住,从抽屉里翻出本蓝皮账本,\"上个月顾氏绸庄被法租界巡捕房查账,就是他带人来的。\"
顾承砚的指节叩了叩桌面。
他想起三天前在汇丰银行听到的传闻:日本正金银行最近往十七个户头打了笔\"特别经费\"。
原来如此。
他摸出钢笔在名单上圈了三个名字:\"这三个在纺织同业会挂过职,上个月还联名反对《补贴条例》。\"
\"影子委员会不站队。\"苏若雪将胶卷放进铁盒锁好,红绳腕带在台灯下泛着暖光,\"但给我们名单的人......\"
\"白鸦。\"顾承砚突然笑了,是那种带点冷意的笑,\"他们在报纸上提过,影子委员会内部有不同派系,有人专做英美生意,有人专接日伪单子。
这名单......\"他抽出张空白信纸,用铅笔在背面画了个圈,\"是想让我们去动这些'大鱼',但又怕直接暴露身份。\"
苏若雪递给他杯热茶,杯壁的温度透过指腹传进来:\"要查来源吗?\"
\"不急。\"顾承砚喝了口茶,茶叶的苦在舌尖漫开,\"先让商会的眼线盯着这些人。\"他翻开账本,在\"孙老板\"名字旁画了个叉,\"明天让周厂长派两个机修工去鸿昌米行修机器——顺便看看仓库里堆的是糙米还是军粮。\"
苏若雪的笔尖在名单上沙沙作响。
她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显影液的水珠:\"如果白鸦是盟友......\"
\"没有盟友,只有暂时的同路人。\"顾承砚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的黄浦江面上,夜色里的江水泛着油腻的光,\"他们给名单,是因为这些人挡了他们的财路,或者......\"他顿了顿,\"他们想看看我们有没有掀桌子的本事。\"
午夜两点,账房的电报机突然\"滴滴\"作响。
苏若雪刚要起身,顾承砚已经按住她的手:\"我来。\"
发报键的金属质感硌着指尖。
顾承砚看着跳动的电码,瞳孔微微收缩——这是用《申报》头版做底本的加密方式,和三个月前南京那批文件的密语如出一辙。
当最后一个符号跳出来时,他的背肌猛地绷紧。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报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你的下一步,是金陵路19号。\"
顾承砚将电报纸折成小块,扔进铜炉里。
火苗舔着纸角,\"金陵路\"三个字先蜷成黑灰。
他望着跳动的火光,喉结动了动——那里是法租界最乱的贫民窟,白天卖旧衣的摊子能摆到马路上,晚上连巡捕都不愿多待。
\"要去吗?\"苏若雪的手覆在他手背上。
他转头看她,台灯在她眼底投下暖黄的光。
窗外的风掀起账房的布帘,吹得桌上的名单沙沙作响。
顾承砚摸出怀表,\"稳住\"二字在表盖内侧闪着暗金的光。
他笑了,是那种带着锋刃的笑:\"当然。\"
次日清晨,顾承砚戴着顶旧草帽出现在顾氏绸庄后门。
苏若雪递给他个布包,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还有张伪造的\"林远\"身份证——这是她连夜让教会学校的校友改的,照片上的人眉眼模糊,倒真像个在码头上扛包的。
\"金陵路19号。\"他对着镜子系好裤带,短打袖口露出的腕骨泛着青白,\"等我信号。\"
苏若雪帮他理了理衣领,红绳腕带擦过他手背:\"当心楼里的老鼠,上个月有个收破烂的在那被抢了。\"
顾承砚推门而出时,晨雾正漫过青石板路。
他望着远处金陵路方向的烟囟,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
风里飘来黄浦江的咸腥气,混着隔壁早点摊的油条香。
他摸了摸怀里的名单铁盒,脚步顿了顿——那里还躺着苏若雪塞的薄荷糖,纸包上的字迹被体温焐得发皱:\"平安回来。\"
晨钟从外滩的教堂传来,顾承砚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而在他看不见的账房里,电报机的红灯突然又亮了。
苏若雪望着新跳出的电码,指尖在发报键上悬了悬,最终按下三个点:\"已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