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顾家绸庄后宅的青砖地上还凝着昨夜的雨珠。
顾承砚刚掀开门帘,就见苏若雪立在书案前,素色月白衫子下摆沾着星点墨渍——那是她伏在账本上核对时蹭的。
“承砚。”她转身,腕间银镯轻响,将一张泛着毛边的银行对账单放在他手底。
纸页边缘压着她连夜查账时留下的折痕,“这笔钱不是我动的。”
顾承砚的指腹刚触到纸张,就顿住了。
收款日期那栏的“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初八”被她用红笔圈了三遍,墨迹浸得纸页发皱。
那是他永远记得的日子——祠堂外的银杏树下,她抱着一摞账本撞进他怀里,发间茉莉香混着墨香,说“顾少东家可算回来了”。
“我比对了三年前的原始账册。”苏若雪的声音比平时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付款申请单上的‘苏若雪’三个字,前两笔是我写的,第三笔……笔锋抖得像生手描的。用途说明里‘购置染缸’的木料清单,和当时实际进货单对不上。”
顾承砚抬眼时,正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昨夜他在偏厅翻旧账到三更,她该是连灯都没熄过。
“谁会这么做?”他问,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不知道。”苏若雪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指尖在他喉结处停了停,“但我能查出来。”她的手温透过粗布衫子渗进来,“你不是说,查账要顺藤摸瓜么?我顺着银行底单找了汇出行,是……是法租界的华俄道胜银行。”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华俄道胜银行,那是日商暗中控股的机构。
他想起白鸦上周在码头递给他的情报,说有笔“黑鸢尾”的资金在沪上流转,专门用来渗透民族企业——而苏若雪的账户,恰好卡在那笔资金流动的节点上。
“你继续查银行那头。”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拨算盘留下的,“我去见吴伯。”
吴伯住在十六铺码头后的巷子里,青砖墙爬满常春藤,竹帘半卷着,飘出陈茶的苦香。
顾承砚跨进门槛时,老人正蹲在檐下拾掇煤炉,听见动静猛地直起腰,铜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少东家!”吴伯慌忙去捡烟杆,手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地,“您……您怎么来了?”
顾承砚弯腰帮他捡起烟杆,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凉的,像浸过井水。
“来讨杯茶喝。”他笑着在竹凳上坐下,“顺便问问三年前那批染缸的账。”
吴伯倒茶的手顿了顿,青瓷杯沿磕在茶盘上,溅出几滴深褐色的茶水。
“染……染缸?”他喉结滚动两下,“那笔账……我记得是苏姑娘管的,她算盘打得精,我就没多问。”
“可总该过您的手。”顾承砚接过茶盏,却不喝,“吴伯跟了我祖父三十年,我父亲都说,您看账比看亲儿子还仔细。”他顿了顿,“那年五月初八,正好是苏姑娘接手绸庄账房的日子吧?”
吴伯的眼皮跳了跳。
他伸手去摸烟杆,却摸了个空——顾承砚不知何时把烟杆拿在手里,正盯着杆身的刻痕。
那是吴伯得意时总爱摩挲的“顾家老账房”五个小字,此刻被他的拇指按得发亮。
“少东家……”吴伯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往门外扫了扫,“那年确实有笔……有笔没走明账的‘特别往来’。”他的声音发涩,“是个穿黑呢子大衣的男人,说要给顾氏‘添份礼’。我没敢收,可后来……后来苏姑娘的户头就多了那笔钱。”
顾承砚的手指在烟杆上收紧。
黑呢子大衣,这和码头线人描述的“黑鸢尾”联络人特征完全吻合。
他盯着吴伯泛白的鬓角,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商会看见的——吴伯小孙子的医药费单子,数额大得惊人,而顾家发的例钱,根本填不满那个窟窿。
“吴伯。”他把烟杆轻轻放回桌上,“您孙子在广慈医院的病,我让阿福去打过招呼了。”
吴伯的老泪“刷”地落下来。
他抓住顾承砚的手腕,指节因用力发白:“我对天发誓,我没拿他们一分钱!那男人说……说要是不把水搅浑,就往我孙子药里掺东西!”
顾承砚抽回手,替他擦了擦眼泪。
巷外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混着轮船的汽笛,吵得人心慌。
他站起身时,袖扣蹭到竹桌边缘,发出细碎的响。
“您好好歇着。”他说,“该说的,都说了就好。”
回到绸庄时,日头已爬过飞檐。
顾承砚刚跨进二门,就见苏若雪立在廊下,手里捏着张纸条,发梢沾着细碎的金粉——那是她去银行查底单时,从旧账册上蹭的。
“承砚。”她走过来,将纸条塞进他掌心,“那笔钱的付款方是……”
话没说完,后院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顾承砚展开纸条,上面只写了半行字——“泰昌洋行”,墨迹未干,被她攥出了褶皱。
苏若雪望着他骤沉的脸色,伸手碰了碰他紧绷的手背:“要查下去吗?”
顾承砚将纸条折成小块,塞进马甲内袋。
他望着远处飘起的黄包车扬尘,嘴角勾出抹极淡的笑:“查。”他说,“查到根上。”
风掀起他的衣摆,带起一阵墨香。
苏若雪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他在账本上写的那句话——“商道如棋,落子无悔”。
而此刻,这盘被人动过的局,终于要见真章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绸庄窗棂,在青石板上切出金亮的棱。
苏若雪推开正厅门时,顾承砚正对着茶盏出神——盏中浮着片半沉的茉莉,像极了她发间那朵被晨露打湿的。
\"承砚。\"她的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急喘,袖口沾着法租界老楼的墙灰,\"那笔钱的付款方查到了。\"
顾承砚抬眼,见她指尖捏着张被汗浸得发软的纸,上面\"华信实业\"四个铅字洇成模糊的团。\"注册地址在福煦路17号公寓,\"她舔了舔发干的唇,\"楼里茶房说,最近总见个戴灰礼帽的男人,帽檐压得低,可我...我认得出那走路的姿势。\"
她尾音轻得像叹息。
顾承砚却如被雷劈——周慕舟。
那个苏若雪的前未婚夫,那个在退婚宴上摔了顾家聘礼,转头就投了日商的伪君子。
他的指节抵在桌沿,骨节泛白。
三年前祠堂里,苏若雪攥着退婚书的手也是这样抖。\"我去查。\"他说,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苏若雪突然抓住他手腕。
她的指甲掐进他皮肤,像要把所有不安都揉进去:\"福煦路那栋楼有巡捕房的人轮值,你...我扮水电工。\"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拇指抚过她腕间那道旧疤——去年为护他挡刀留下的,\"阿福在法租界认识修表匠,能搞到工作证。\"
半小时后,顾承砚站在福煦路17号楼下。
蓝布工装裤沾着机油,竹编电工包坠得肩膀发沉。
楼门玄关的铜狮子嘴里叼着\"住户勿扰\"的木牌,门房老头正靠在藤椅上打盹,收音机里咿呀唱着《何日君再来》。
他低头看表——三点十七分,和苏若雪打听到的\"礼帽男\"惯例出门时间分毫不差。
楼梯间弥漫着潮霉味,第三层转角的窗棂破了道缝,风卷着梧桐叶扑进来。
顾承砚数到402室,摸出电工包里的铁丝。
锁芯转得很慢,他额角沁出汗,想起现代给学生讲\"商业间谍入门\"时的调侃:\"必要时,会计学教授也得会点技术活。\"
\"咔嗒\"。
房间比他想象中凌乱。
书桌上堆着半开的账本,烟灰缸里躺着半截雪茄——和周慕舟书房里的\"哈瓦那特制\"一个牌子。
顾承砚蹲在墙角的保险柜前,指尖顺着密码盘纹路摸索。
苏若雪说过,华信实业的注册时间是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和那笔异常汇款相隔两月——他试了\"0323\"。
锁开了。
最上层是叠照片,顾家绸庄的仓库、码头卸货的工人、账房窗口的苏若雪。
顾承砚喉结滚动,翻到最底下,一张牛皮纸信封上用红笔标着\"黑鸢尾·阶段二\"。
他展开纸页的手在抖。\"做空清单\"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疼,第二行就是\"顾氏绸庄\",旁边批注:\"借棉纱跌价造势,联合租界报馆抹黑质量,三日内抽走所有银号押款\"。
楼外传来皮鞋声。
顾承砚迅速抽出口袋里的铅笔,在袖口急抄关键条目。
脚步声停在门前,他抓起电工包闪进卫生间,反手扣上门。
\"刘妈,402的电表查了吗?\"是门房老头的吆喝。
\"查过啦!\"顾承砚粗着嗓子应,喉间发紧。
他盯着镜中自己泛青的脸,听见门锁转动的轻响,听见有人翻找抽屉的动静,听见雪茄被掐灭时\"滋啦\"一声——和周慕舟每次谈完\"生意\"的动作一模一样。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滑坐在地上。
工装裤膝盖处蹭破了,血珠渗出来,倒比心跳声轻。
商会后厅的煤气灯噼啪炸了个灯花。
苏若雪捧着他抄满字的袖口,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周慕舟要借日商的钱做空,再低价收购...他们不是要打垮顾家,是要拆了整个沪上的民族工业。\"
\"不止。\"顾承砚倒了杯茶,却没喝。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想起文件里最后一行\"配合皇军战略推进\"的日文批注,\"他们在给全面侵占铺路。\"
苏若雪的手指突然攥紧袖口,布料发出细碎的响:\"那我们...\"
\"先稳住绸庄的银号。\"顾承砚抽出她手里的纸,折成小块塞进铁盒,\"明天让阿福去宁波找陈老板,他手里有批南洋棉纱,能压价对冲。\"
话音未落,敲门声惊碎了满室静谧。
\"顾先生,\"门外传来清润的男声,\"我是新聘的会计助理陈默,带着吴会长的推荐信。\"
顾承砚和苏若雪对视一眼。
他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前时又顿住——透过门缝,他看见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鞋尖沾着星点泥渍,像刚从福煦路的梧桐树下走过。
\"请稍等。\"他说,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温和。
门内,苏若雪已将铁盒锁进账柜最底层。
窗外的风掀起她的发梢,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像有人在暗处翻着什么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