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搭扣扣上的瞬间,顾承砚后颈的薄汗被冷风一激,顺着脊椎滚进衣领。
沈清澜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针,刺破了厂房里凝滞的烟雾:“林芷兰当年被误认为牺牲,其实只是假死脱身。她的任务远未结束。”
苏若雪腕间的翡翠镯子“咔”地磕在铁皮柜边缘——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慌乱的破绽。
顾承砚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节泛着病态的白,像极了十年前暴雨夜她蹲在染坊里,替他系被墨汁弄脏的领结时,发尾滴在青石板上的水珠。
沈清澜拉开抽屉的动作很慢,木轴发出吱呀轻响,混着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像根绷紧的弦。
当那张泛黄的照片被推到两人面前时,顾承砚闻到了旧报纸特有的霉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木香——和苏若雪藏在妆匣底的那本《漱玉词》,翻页时飘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是民国十六年春拍的。”沈清澜的指尖点在照片边缘,“她那时刚接手顾氏在汉口的分庄,说要替老东家试块新染的月白绸子。”
顾承砚的指腹擦过照片上林芷兰的轮廓。
记忆里父亲总说,十年前那场大火后,顾家老夫人哭晕了三次,连最爱的翡翠念珠都摔碎了——可眼前这张照片里的女人,正侧头对身侧男子笑,鬓角的珍珠簪子闪着温润的光,哪里像将死之人?
他的目光下移,定格在男子礼帽下的半张脸。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那是十年前在汇丰银行三楼密室里,他替原主去送请帖时见过的人。
穿深灰西装,袖扣是墨玉雕的并蒂莲,当时正和松本商社的代表压低声音说“生丝配额”“法租界仓库”。
“这个人是谁?”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块。
沈清澜的喉结动了动,厂房的白炽灯在她镜片上投下一片冷光,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白鸦’早期资助人之一,代号‘夜枭’。”她伸手按住照片边角,指节因用力泛白,“三年前法租界码头爆炸案,他本该死在那船军火里。可上个月林芷兰的信里提了句‘夜枭在找霍夫曼’——”
“砰!”
厂房铁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苏若雪后退半步,顾承砚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
阿福的声音裹着风灌进来:“顾少!巡捕房的人说接到举报,说这儿藏着‘反日分子’!”
沈清澜突然抓起照片塞进顾承砚手里,动作快得像道影子。
顾承砚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和苏若雪管账时握算盘的茧子位置一模一样。
“南通码头第三根柱子,敲三下。”她边说边往角落的货梯跑,跑了两步又回头,目光扫过苏若雪腕间的镯子,“林芷兰托我带句话——‘雪落时,玉自温’。”
警笛声已经撞进院子,手电筒的白光透过破窗棂,在苏若雪脸上割出明暗交替的棱。
顾承砚摸到兜里的铜钥匙,铁锈味混着熟悉的玉兰花露香,突然想起今早老吴看见镯子时,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的模样——原来十年前那碗参汤里下的不是补药,是迷药;原来苏若雪总说“这镯子是母亲留的最后念想”,而林芷兰,是苏夫人的闺中密友。
“走。”他攥紧苏若雪的手,掌心贴着她腕间的翡翠,触手生温,“阿福把车开后门,油箱加满。”
苏若雪跟着他往门外走,被烟雾熏得发红的眼睛始终盯着他手里的照片。
经过铁皮柜时,她突然停步,弯腰捡起沈清澜落下的钢笔——银质笔帽上刻着极小的“苏”字,在手电光下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泪。
“顾少!”阿福在外面喊,“车备好了!”
顾承砚把照片塞进内袋,手指碰到表盖内侧的月白缎子——那是今早苏若雪替他整理领结时,偷偷塞进去的,说“这样怀表就不会硌着心口”。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姑娘,她的发梢沾着厂房的灰,却仍在替他理平被自己攥皱的袖口。
“到南通……”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抚过他内袋的照片边缘,“能见到她吗?”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心跳声透过衬衫布料传过去,混着越来越远的警笛声,像敲在旧年往事上的鼓点。
他想起沈清澜最后那句话,想起老吴看见镯子时警觉的眼神,想起霍夫曼计划文件上民国二十五年五月的日期——还有苏若雪腕间的翡翠,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点一点暖进骨头里。
“会的。”他说,“等天亮了,我们就知道,十年前那把火,到底烧了谁的命,又烧出了谁的路。”
苏若雪盯着照片里林芷兰的脸,喉结动了动,声音微颤:“她……”
苏若雪的指尖刚触到信封边缘便颤了一下,像被火烫着似的缩回半寸。
信封是月白色的,边角压着细碎的缠枝莲暗纹,和她妆匣里那本《漱玉词》的封皮纹路分毫不差——母亲从前总说,这是她及笄时林姨亲手绣的帕子改的。
\"若雪。\"顾承砚按住她欲拆信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凉薄的手背渗进来。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间的翡翠,那是方才在厂房里被他攥得暖起来的,\"先看周围。\"
沈清澜靠在铁皮柜上,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顾承砚按在苏若雪手背上的指节,又落在那封未拆的信上:\"信里没有毒。\"她的声音像浸过陈年老酒的棉絮,带着种历经沧桑的钝感,\"林芷兰在信里夹了半片苏夫人当年给她的茉莉干花——你闻闻。\"
苏若雪将信封凑到鼻尖。
浅淡的茉莉香混着旧纸的霉味钻进来,是记忆里春夜书桌前的味道。
那时她总趴在母亲膝头看林姨画花样,母亲会用铜镊子夹起晒干的茉莉,说要存到冬天,等林姨从外地回来煮茶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顾承砚转身,挡住苏若雪与沈清澜的视线交叠。
他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在沈清澜脸上刮过,\"为什么选我?\"
沈清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皮柜的拉手,那上面有道月牙形的划痕——和顾氏绸庄账房抽屉上的划痕,连角度都一模一样。\"三年前顾氏染坊改良的'月白叠晕'工艺,用的是美国进口的茜草染料。\"她突然开口,\"但你不知道,那批染料船在吴淞口停了七日,是有人买通海关,把原本要运往松本商社的货,调了半舱给你。\"
顾承砚瞳孔微缩。
他记得那年为了这批染料,父亲急得在染坊转了三宿,最后是个匿名电话说\"去十六铺找老周\"。
老周是码头扛包的,后来被松本商社的人打断过腿——原来那通电话,是眼前这个女人打的?
\"霍夫曼计划需要至少三百台纺织机。\"沈清澜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却没点,只在指间转着,\"松本商社已经谈下了法租界的仓库,他们要把机器伪装成生丝,从南通港运进来。
而顾氏在南通的码头,是整个长江口最隐蔽的——\"
\"所以你需要我帮你截货。\"顾承砚接得极快,喉结动了动,\"但你早该知道,顾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会给日本人递刀子。\"
\"我知道。\"沈清澜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苦涩的温柔,\"就像我知道苏若雪每年清明都会去苏州山塘街,在'兰记绣坊'门口放一束白菊——那是林芷兰的旧居。
也知道顾承砚教授在现代讲《民国经济史》时,总说'真正的商道,是替后人烧亮一盏灯'。\"
苏若雪猛地抬头,手里的信封\"啪\"地落在地上。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着,像被风吹乱的蝶翼:\"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林芷兰每隔半年就会写一封信。\"沈清澜弯腰捡起信封,指尖抚过\"苏若雪亲启\"的字迹,\"她在信里说,若雪腕间的翡翠是苏夫人的陪嫁,碎过一次,是顾家老夫人找苏州玉匠用金漆补的——\"她抬头看向苏若雪,\"你腕子内侧那道月牙形的金纹,是不是?\"
苏若雪下意识卷起袖管。
嫩白的腕子内侧,果然有道细如蚊足的金线,在厂房的白炽灯下泛着暖光。
那是她七岁时摔碎镯子,老夫人抱着她在佛堂跪了整夜,求玉匠用\"金缮\"之法修复的。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除了......
\"母亲。\"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金纹,\"母亲说,碎过的玉更通人性,因为裂痕里藏着要守护的人。\"
顾承砚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那截腕子轻轻按回袖管里。
他的目光扫过沈清澜腰间鼓起的轮廓——那里别着把勃朗宁,枪柄磨得发亮,像是常被握在手心。\"所以你接近顾家,接近若雪,都是为了等今天?\"
\"不全是。\"沈清澜将信重新塞进苏若雪手里,这次她没有退缩,\"林芷兰在信里说,若雪二十岁生日那天,要告诉她'当年的火是假的,妈妈在等你'。
可现在......\"她侧耳听了听门外,警笛声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松本商社的人比我们想得更快。\"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今早出门时,门房老吴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昨天在商会,松本的代表突然提出要收购顾氏染坊;想起苏若雪腕间的翡翠,此刻正隔着布料,在他手心里一下一下地跳,像颗微型的心脏。
\"霍夫曼计划到底是什么?\"他问,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块。
沈清澜的手指终于按上了烟嘴。
火柴擦燃的瞬间,火光映亮她眼底的暗涌:\"那是日本人用来绞杀中国工业的网。
他们要控制原料、控制运输、控制市场,最后让所有民族企业都变成他们的提线木偶。
而你,顾承砚,是他们网里最大的漏网之鱼——因为你不仅懂商道,还懂......\"
\"砰!\"
金属撞击声惊得苏若雪手中的信掉在地上。
顾承砚本能地将她拽到身后,余光瞥见沈清澜已经抄起了勃朗宁。
厂房外的脚步声突然变得密集,混着粗重的喘息,像是有人正顺着墙根往后门摸。
\"是松本的人。\"沈清澜扯掉围巾包住枪身,\"他们跟踪了我三天,从霞飞路到十六铺。\"她看向顾承砚,\"带若雪从货梯走,南通码头的柱子暗号没变。
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顾承砚的手按在她举枪的手腕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要走一起走。
若雪,拿好信。\"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信封,塞进苏若雪怀里,\"阿福的车应该还在后门,我们从染坊侧门绕——\"
\"顾少!\"阿福的喊声响得发颤,混着玻璃碎裂的脆响,\"前门被堵住了!
他们拿着枪!\"
苏若雪的指甲深深掐进顾承砚的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敲在战鼓上的急点。
信封边角硌着她的肋骨,那里贴着顾承砚今早塞给她的薄荷糖,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跟紧我。\"顾承砚扯下外套裹住她的头,转身时瞥见沈清澜已经猫着腰摸到了窗边。
她的背影和照片里林芷兰的侧影重叠,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点朱砂痣——和苏若雪梳妆镜里的自己,耳后那颗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苏若雪听见顾承砚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摸到信封里凸起的硬物,是半片干花,边缘已经脆得能捏碎。
母亲的字迹透过信纸渗出来,模糊成一片温柔的影子。
\"咔嗒。\"
金属上膛的声音像惊雷,炸碎了厂房里的沉默。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沈清澜猛地转身,枪口对准了后门——那里的门板正在缓慢变形,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外面撞击。
苏若雪的手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翡翠烫得惊人,像团要烧穿皮肉的火。
\"顾承砚。\"她仰起脸,眼里映着厂房里最后一盏白炽灯的光,\"如果我们能出去......\"
\"我们会出去的。\"他打断她,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等天亮了,我陪你一起拆信。\"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重重撞在门板上。
紧接着是玻璃爆裂的脆响,几缕冷风裹着铁锈味钻进来——那是血的味道。
沈清澜的枪口微微发颤。
她看向顾承砚,嘴唇动了动,却被另一声更响的撞击盖过。
这一次,门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从门缝处蛛网般蔓延开来。
苏若雪攥紧了信封。
她听见顾承砚在她耳边说\"别怕\",看见沈清澜将最后一颗子弹压进弹仓,看见阿福举着根铁棍从货梯口冲进来——然后,所有声音突然消失,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门板后那声压抑的低吼:
\"里面的人,投降吧。\"
下一秒,门板轰然洞开的巨响里,几束手电筒的白光像利刃般刺进来。
为首的男人穿着深灰西装,袖扣在光下闪着幽绿的光——是墨玉雕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