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开了又谢,转眼又是三年。林穗早已搬离老宅,却总在清明这天回去看看。今年她刚走到梅林,就看见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用手帕轻轻擦拭墓碑,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您是?”林穗上前问道。
老太太回头,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风霜,眼睛却很亮,像浸过水的墨石:“我是陈家的,来给……给故人赔个罪。”她指着墓碑,声音低下去,“我爹当年疯癫,害了他们,我这心里不安生。”
林穗这才认出,是陈老头的女儿,小时候见过几面,后来嫁去了外地。
老太太从布包里拿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泛黄的信,信封上都没写地址,只画着小小的梅花。“这是我收拾爹的遗物时找着的,估摸着是当年那个唱戏的先生写的,一直没寄出去。”
林穗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砚生的信?
“我爹疯了后总念叨,说有个穿戏服的人蹲在门口哭,手里攥着这些信,说找不到收信的人。”老太太把信递给她,“你是这宅子的主人,该由你收着。”
回到老宅时,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林穗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小心地拆开第一封信。信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却遒劲有力,带着点戏文里的缠绵气:
“婉妹,今日台上唱《牡丹亭》,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总想起你去年在梅林里哼这调子的样子。你说最爱杜丽娘,说她‘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我总怕,咱们熬不到那一天。”
第二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梅花:“听闻你家里要给你寻婆家,我连夜托人去说亲,却被你父亲赶了出来。他说戏子配不上小姐,可他哪里知道,我攒的银钗,够给你买半座梅林了。”
看到第五封,林穗的指尖开始发颤。信纸上有泪痕晕开的墨渍:“他们说你嫁了,花轿从戏台前过的时候,我正唱到‘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一抬头,看见你掀起轿帘看我,鬓边插着我送你的白梅。婉妹,那是你在跟我告别吗?”
最后一封信写得极短,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我找了你三年,老宅空了,梅林枯了,他们说你死了。可我不信,你说过要等我,我就在这梅树下守着,等到头发白了,骨头烂了,也要等你回来梳我的头。”
没有落款,只有信纸末尾画着小小的砚台,旁边是半朵没画完的梅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像有人在轻轻叩门。林穗抬头,看见玻璃上蒙着层水汽,水汽里渐渐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正给身边的青衣小生梳头,发丝垂在他肩头,像黑色的瀑布。
小生微微侧头,对着女子笑,眉眼温柔得像化了的雪。女子抬手,把一朵白梅插在他鬓边,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林穗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影子在水汽里慢慢变淡,最后化作两缕青烟,从窗缝飘了出去,融进漫天的雨幕里。
她低头看向那堆信,突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胭脂纸,是婉娘常用的桃花色。纸上用指甲划着几行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的:
“砚哥,我等你。
在梅树下,
在梳头匣里,
在每一缕缠着你的头发里。
等你认出我指尖的胭脂,
等你知道,
我从没走。”
字迹的末端,有个小小的血印,像是用断指按上去的。
雨停的时候,林穗把信和胭脂纸一起烧了,灰烬被风吹着,飘向梅林的方向。她仿佛看见,梅树下的两个墓碑旁,多了两簇缠绕的藤蔓,一枝开着白梅,一枝结着墨色的果实,根须在泥土里紧紧交缠,再也分不开。
那年冬天,有个摄影爱好者来老宅拍照,说在梅林深处拍到了奇怪的景象——雪地里有两个相拥的影子,男子穿着戏服,女子的长发垂在他背上,像匹黑色的绸缎,发梢沾着未化的雪,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照片洗出来后,影子却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梅林,枝头的白梅开得正好,花瓣上凝着的露珠,像谁没干的眼泪,又像藏了多年的、终于落下的胭脂。
林穗再也没回过老宅。但她知道,那里的梅树下,有对恋人终于找到了彼此,用头发缠着,用胭脂记着,用骨头连着,在漫长的岁月里,把一场未了的情,写成了永不落幕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