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后的眼睛
张野的手掌按在冰凉的玻璃上时,正听见鳞片刮擦的声响。
不是鱼缸里的活水声,是干燥的鳞片蹭过玻璃的涩响,像有人用砂纸反复打磨着透明的屏障。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废弃水族馆的长廊里,两侧的巨大玻璃缸空空如也,只有缸底积着层灰白的盐渍,形状像某种生物蜷缩的轮廓。
“这是……哪里?”他揉了揉发僵的脖颈,后衣领沾着细碎的沙粒——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晚在海边露营,为了追一只逃窜的寄居蟹跑远了些,怎么会闯进这栋连窗户都蒙着灰尘的建筑?
涩响声突然变了调。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缸顶掉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盐渍上,紧接着是缓慢的、拖拽的响动,从左侧第一个鱼缸后面传过来。张野下意识后退,后背撞到陈列柜,玻璃罐里泡着的标本晃了晃——那是条半透明的鱼,内脏清晰可见,眼珠却在阴影里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摸到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张陌生的便签,不知是谁塞进来的:“别靠近13号缸,它在等水。”
长廊尽头的门牌歪歪扭扭挂着,“13”的数字牌锈得只剩个轮廓,玻璃缸壁上布满蛛网状的裂痕,最深处的裂缝里卡着缕黑色的长发,发丝上还沾着湿滑的黏液。
拖拽声停在了13号缸后面。
张野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他盯着玻璃缸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肩膀后面,慢慢浮出半张苍白的脸。那是个女人,眼睛被一层白膜蒙住,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脖颈以下的皮肤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翕动。
她没有看他,只是把脸贴在玻璃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缺水的鱼在吐泡。
就在这时,张野听见头顶传来“滴答”声。
不是水管漏水,是某种液体砸在玻璃上的声响。他抬头,看见天花板的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13号缸的缸壁往下流,在盐渍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女人的喉咙里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嘶鸣。
她开始用头撞玻璃,鳞片脱落的声音混着玻璃震颤的嗡鸣,13号缸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张野转身就跑,却发现长廊的出口不知何时被一块巨大的帆布挡住,帆布上印着水族馆的海报——海报里的美人鱼笑着挥手,尾巴却在水中搅起团模糊的血雾。
身后的玻璃“哗啦”碎裂。
他不敢回头,只听见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女人含混的低语,像海浪拍打着礁石:“……水……给我水……”
张野的皮鞋在积灰的地板上打滑,肺里像灌了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身后的嘶鸣声越来越近,那东西拖拽鳞片的声响像条湿冷的蛇,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慌不择路地拐进侧廊,这里陈列着更小的玻璃柜,里面摆着干枯的海星和贝壳,标签牌早已褪色成纸灰。侧廊尽头有扇铁门,把手锈得像块烂铁,张野拼尽全力拽住往下扯,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股更浓的腥气涌了出来——不是海水的腥,是腐肉混着水草的恶臭。
“水……你的血……也是水……”
女人的声音就在耳后。张野猛地侧身,看见她半边身子已经钻出碎裂的玻璃,鳞片在昏暗中泛着青灰色的光,白膜覆盖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脖颈。她的手指关节处生着细鳞,指甲尖泛着黑,离他的喉咙只有半尺远。
张野用肩膀撞开铁门,自己也跟着摔了进去。这是间储藏室,堆着废弃的渔网和破损的潜水服,墙角的铁桶里盛着半桶浑浊的液体,表面浮着层绿苔,不知泡了多少年。
他反手带上门,摸索着找插销,指尖却摸到片滑腻的东西——是块湿漉漉的鳞片,比女人身上的更大,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
“砰!”
那东西撞在了铁门上,整扇门都在晃。门板上的油漆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锈蚀的窟窿,张野甚至能透过窟窿看见一只青灰色的眼睛,白膜正在慢慢褪去,露出里面浑浊的黑瞳。
储藏室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只从缝隙里透进点微光。张野的目光扫过墙角,突然定在那堆潜水服上——最上面那件的拉链没拉,里面露出半截人的手臂,皮肤已经干瘪发灰,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屏幕漆黑,表带上却缠着几根黑色的长发,和13号缸裂缝里的那缕一模一样。
“哗啦——”
铁门的插销崩断了。
张野抓起墙角的铁撬棍,这东西沉得像块石头,棍头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他背靠着墙角,看着铁门被一点点推开,女人的脸先探了进来,白膜彻底消失了,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翻滚的黑,像深不见底的海沟。
她的身体完全进来时,张野才看清她的下半身——根本不是腿,而是条布满伤痕的鱼尾,鳞片大片脱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肌理,每拖动一下,就在地上留下道血痕。
“曾经……我也有腿……”她突然笑了,干裂的嘴唇裂开道道血口,“他们把我泡在13号缸,说要等海水涨起来……可这里早就干涸了啊……”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鱼尾猛地扫向铁桶,浑浊的液体泼了满地,腥臭味瞬间炸开。张野趁机侧身躲过,铁撬棍狠狠砸在她的肩膀上,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断了,可她连哼都没哼,反而用没受伤的手抓住了撬棍,力道大得惊人。
张野感觉虎口发麻,撬棍脱手的瞬间,他看见女人的指甲刺向自己的胸口。他猛地往后倒,后脑勺磕在潜水服堆上,却意外摸到个硬东西——是把潜水刀,插在其中一件潜水服的口袋里,刀鞘都生锈了。
他抽出刀的同时,女人的指甲已经划过他的胳膊,留下五道血痕,伤口处像被冰锥刺过,瞬间麻痹了。张野咬着牙挥刀砍向她的手腕,刀刃切开鳞片的声音像撕纸,黑红色的血喷了他一脸,带着股浓烈的铁锈味。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后退时撞翻了渔网,渔网像活过来似的缠住了她的鱼尾。她在网里疯狂挣扎,鳞片落得满地都是,黑血在地上漫开,竟慢慢聚成了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影子,是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笑。
张野趁机冲向被撞开的铁门,胳膊上的麻痹感已经蔓延到肩膀。他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还在网里抽搐,身体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的鱼干,最后只剩下一张透明的皮,裹着堆细碎的骨头。
而那些黑血聚成的水洼里,浮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水族馆的开幕典礼,一群人站在13号缸前剪彩,缸里的美人鱼标本栩栩如生。最左边的男人穿着西装,胸前别着馆长的徽章,他身边站着个穿白裙的女孩,手里捧着条活的小丑鱼,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正是水洼里映出的那个女孩。
张野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那里有行小字:1998年7月15日,海水倒灌日。
他突然想起什么,摸出手机点开日历——今天是7月14日,明天就是海水倒灌日。
身后的储藏室突然传来“滴答”声。
不是血水滴落,是真正的水声。
张野猛地回头,13号缸的方向竟漫过来一层水,清澈的海水里游着成群的鱼,阳光透过水面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而那扇被撞碎的13号缸里,不知何时又灌满了水,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正隔着玻璃对他笑,手里的小丑鱼摆着尾巴,溅起的水花打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踝。
张野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被指甲划伤的地方,正渗出淡红色的液体,像血,却比血更稀,滴在地上,竟和漫过来的海水融在了一起。
女孩的笑容慢慢变得诡异。她举起手,指向他的身后,玻璃上的水雾里,慢慢显出几个字:
“轮到你等海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