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并非西牛贺洲那梵音缭绕、佛光普照的灵山圣境,而是一处藏于南赡部洲边缘、人迹罕至的荒僻山谷。
几间以茅草覆顶、竹木为骨的陋室,一片在风中沙沙作响的青翠竹林,再加上三五株枝叶虬结、透着古老禅意的菩提树,便勉强构成了佛门历经大劫后,残存者们最后的栖身之所,维系着岌岌可危的清净。
这里,是旃檀功德佛唐僧与寥寥数位忠心不移的弟子们,暂避风雨、舔舐伤口的所谓“净土”。
谷中寂静,唯有风吹竹叶,鸟鸣山幽。
最大的一间茅屋前,有一方光滑的青石台。
唐僧便盘膝坐于其上。
他身上那件曾经华美无比、象征佛陀亲赐的锦襕袈裟,如今早已浆洗发白,边角磨损,甚至打上了几个不起眼的补丁。
他的面容清癯,双颊凹陷,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难以化开的疲惫,仿佛被整个佛门的倾塌之重压弯了脊梁,磨灭了光华。
那双曾洞悉世事、饱含对众生慈悲与无上智慧的眼眸,如今像是蒙尘的古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仅凭本能维持的坚持。
然而,在那一片死寂的灰烬最深处,仍有一簇微弱的、不肯熄灭的金色火焰在固执地跳动——那是他对佛法本质最后的信念与执着,是他未曾彻底化作枯木死灰的证明。
他枯瘦的手指间,缓缓捻动着一串再普通不过的木料念珠,指尖的动作机械而缓慢,仿佛每一个拨动,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心力。
忽然——
“咔。”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仿佛被一根无形无质、却冰冷彻骨的毒针狠狠刺入了心神最不设防的角落!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万古悲凉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打破了山谷中虚假的宁静。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茅屋简陋的屋顶,穿透了层层云雾,投向了极其遥远的东方。
在他那原本已近乎枯寂的心湖之中,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临安府方向的景象。
一道纯净如水、却又带着千年执念与决绝哀伤的磅礴妖气,与一道刚猛凛冽、金光灿灿却隐隐缠绕着不祥黑气的佛门神通之光,正如同两条被激怒的太古巨龙,在人间天堂的上空剧烈地碰撞、撕扯!
妖气与佛光的每一次交锋,都爆发出璀璨而危险的光晕,逸散的能量搅动着风云,也让唐僧远在万里之外的心神随之剧烈震颤,如同被重锤敲击。
更让他道心为之悸动、甚至生出一丝恐惧的是,在那原本理应至刚至正、克制一切邪魔的佛光深处,他分明感应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邪恶冰冷的邪异气息!
那气息阴毒如跗骨之蛆,巧妙地寄生在浩瀚佛力之内,不仅未曾被佛光净化,反而在不断扭曲、污染着佛光的本质,疯狂地放大并催化着其中本不该存在的偏执、戾气与毁灭欲!
“法海……”
唐僧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他太熟悉法海了,那个曾是金山寺支柱、以雷霆手段除魔卫道、性格刚直甚至有些迂腐的得道高僧。
可如今,这位高僧的心魔竟已深重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那邪异的气息,绝非普通心魔所能拥有,其本质之高、之恶,让已是佛位的他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唐僧的心。
灵山崩毁,大雄宝殿佛血斑驳;佛祖涅盘,舍利子散落无踪;菩萨或陨落或沉寂,罗汉金刚凋零殆尽……
昔日万佛朝宗的盛景恍如隔世。
偌大一个佛门,竟只剩下他这个心已成灰、苟延残喘的“旃檀功德佛”,和身边这大猫小猫两三只、同样伤痕累累的弟子,在这荒谷废墟之中,勉力支撑着那随时可能彻底倾覆的门户。
可现在,连法海这样原本堪称中流砥柱的人物,竟也彻底堕入了心魔深渊,甚至被如此可怕的邪异侵染!
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可在这佛门“末法”时代,连佛的子嗣都要沉沦,这佛法,还能渡得了谁?还能为这沉沦的世间带来光明吗?
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再次袭来,几乎要将他那簇微弱的火焰压灭。
“师父?”
一个沉稳却难掩中气不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唐僧缓缓移过目光。只见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坚毅、披着陈旧袈裟的罗汉闻声走近,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担忧。
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位同样气息衰弱、僧袍破旧,但眼神却依旧保持着坚定与虔诚的佛门弟子。
他们是经历了灵山惨变、佛门清洗后,依旧选择追随唐僧的最后力量,也是佛门最后一点未曾熄灭的火种。
唐僧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忠诚却力量已大不如前的弟子,眼中的悲色愈发浓重,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需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下达接下来的法旨。
终于,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佛陀的坚持!
“东方……临安府,金山寺法海禅师,心魔深种,佛光蒙尘,恐铸下大错,万劫不复。更有妖仙纠葛,冲突愈烈,殃及凡尘,生灵涂炭之祸就在眼前。”
他顿了顿,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无比,一字一句清晰地吩咐道,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为的仪式!
“尔等,即刻东行,前往临安。”
“一者,尽力调解金山寺与那白蛇妖仙之争,以慈悲心,化干戈为玉帛,勿使无辜生灵遭劫。二者……”
他艰难地补充道,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渺茫希望:“寻机……点化法海,助其斩除心魔,重归我佛正道。”
说到“点化法海”时,那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以法海如今的状态,以他们这几近于无的力量,谈何点化?
恐怕……
“弟子领命!”
为首的罗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合十,深深躬身,声音铿锵有力。
其余几位弟子也一同行礼,眼神坚定,并无半分畏难之色。
他们深知前途艰险,力量微薄,但这是旃檀功德佛的法旨,是佛门弟子护佑苍生的责任,亦是他们存于世间的最后意义。
唐僧看着他们毅然的神情,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叮嘱些什么。
比如一定要警惕那佛光中的邪异气息,万万不可力敌;比如若事不可为,便当以保全自身为要,为佛门留下最后的种子……
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他只是极其疲惫地、无力地挥了挥手,将所有未尽之言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去吧。”
没有佛光万丈,没有瑞彩千条。
只有几道黯淡却异常坚定的佛光从这荒凉的山谷中悄然升起,如同黑夜中最后的萤火,义无反顾地撕裂云层,向着东方那风暴将起的临安府方向,破空而去。
那光芒,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与决绝。
唐僧依旧枯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色彩的塑像,望着弟子们消失的天际方向,久久未动。
山谷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吹动他身上那件破旧发白的袈裟,猎猎作响,更显得形单影只,无限萧索。
他手中那串普通的木念珠,再次被机械地捻动起来,速度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拨动,都像是在叩问着自己那沉寂如死灰的佛心,又像是在为远行的弟子,也为那沉沦的世间,诵念着一曲无人能闻的、悲怆的挽歌。
远方,临安府上空的妖气与佛光,再次猛烈地碰撞了一次,逸散的波动,即便隔着万水千山,依旧让唐僧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