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吃过午饭,薛宴辞就一直靠在路知行怀里,不停翻看着从陕北带回来的有关敦煌的资料。这些资料顶多算是纪实,但却也不够详尽。
这趟陕北出差的时间点,同行的领导,陪同接待的领导,都过于巧合,也过于紧凑了。
有意要抬薛宴辞的人不少,但第一次慰问考察就给了她这么大的台面,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太刻意了。
从在首都机场登机的那一刻起,薛宴辞就意识到这事不对劲了。但好在自十六岁起,她就被大伯父叶承明刻意训练过多次这种场合该具备的礼仪,该表现出的状态。
这六天出差,薛宴辞心里时时刻刻都是战战兢兢的,只在最后一场招待中,陪同考察的政委送了这一套敦煌的资料给她,其他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说。
薛宴辞这一辈子,被爷爷训练过在官场上该如何,被爸爸训练过在生意场上该如何,被大伯训练过在战场上该如何。时间久了,她都有一些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了。
下午三点多,薛宴辞又找了赵声良、陈海涛老师的《图说敦煌》《敦煌岁时节令》来看。看来看去,才发觉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楼兰》和《敦煌》写的也很不错。
在敦煌莫高窟考察的那一天风沙特别大,眼睛都睁不开,可等到站在壁画前,睁大眼睛,也看不够。
“路老师,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有个约定吗?说要去不同的地方看看,拍下来,等老了再回看的事?”
路知行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她从陕北回来后,心里一直都装着件事。
“当然记得,我们已经拍了贵州、广西、呼和浩特、大同、太原、达勒姆、禾木、香港。”
“下一次去敦煌吧。”薛宴辞说一句。
路知行将薛宴辞手里翻着的书夹上用书腰做的书签,合好,放在一旁。她这个人心里装着事的样子和平常几乎是没什么区别的,路知行也是和她一起生活这十多年后,才摸到一点儿其中的规律。
趁着女儿今天有滑板课,要比平常晚四十五分钟到家,路知行低头亲亲怀里的人,试图以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能安慰到薛宴辞的方式很少,亲吻、拥抱、陪伴是很重要的一种,能做到这些的,只有路知行这一个人。
搬到颐和原着后,总是在忙,即使每晚有点儿空,叶嘉念也是各种黏着妈妈薛宴辞和爸爸叶知行。明明这个后厅是为了她建的,可两个人单独待在这里,今天还是头一回。
比起回应路知行的亲吻,薛宴辞更乐意将自己全心全意的交给他。
在他为她建造的这片旷野之中,感受这场属于两个人的慌乱。
路知行总是这般懂她,明白她什么时候需要他的陪伴,明白她什么时候需要靠在他怀里,更明白她什么时候需要他的亲吻。
透过路知行的衣领,薛宴辞看到他左侧锁骨往下三厘米处的那颗痣了,却也看到了他右侧肩膀上的那些咬痕。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有痕迹,该不会要落疤了?”她抬手抚过去,路知行好烫。
他经不住一点点亲吻,更经不住一点点挑逗。
薛宴辞的手真凉,路知行将这双手放在腰间,给她暖一暖。又顺势低头亲她一口,“这多好,下辈子你看着这些痕迹就能找到我了。”
自从出了两年前的事,但凡有一点点情绪上的波动,薛宴辞都会立即陷进去,反复自我怀疑,自我辩证。路知行明白这些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拉她出来,要把那片深海填起来。
“可你又不一定会认得我。”
路知行瞧着薛宴辞噘嘴闹脾气的样子,很明白此刻的她已经站在深海边缘上了。表面上只是在闹脾气,实际上她已经在自我怀疑了。她害怕他认不出她,她也害怕这些咬痕没有意义,她更害怕他会离开。
薛宴辞就是这样的,她拥有过的东西只能是她的,扔掉、丢掉、毁掉都可以,但就是不能给别人。
自己是她的,只能是她的。这件事,路知行认识薛宴辞的第二天,抱着她午睡的第一天,她就说过了。
“不会的,宴辞,我会认出你的。”
“路老师,别这么自信。”
“薛宴辞,我记着你的所有事,记着你的味道,记着你的眉眼,记着你说过的话,穿过的衣服。”
薛宴辞终于高兴起来了,张牙舞爪的,一脸坏笑,“那你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穿什么衣服。”
路知行太明白薛宴辞了,她就是想等着自己回答错了,又想出别的招数来惩罚自己。无论是反复咬伤自己,还是两周前露营的时候说出要自己离开她的话,都只是她向内寻求帮助的唯一方式。
是自己,将她害成了这样。
“白色羽绒服,很长,都能盖住你的脚了,拉着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你专业课的书。到家后你脱了外套,是黑色长长的针织裙。”
“后来我送唱片机给你,你换了漩涡鸣人的同款珊瑚绒睡衣。”
“我们第一次露营那天呢?”薛宴辞满脸怀疑。
“很肥大的工装裤,两侧各有四个大口袋,军绿色的。上衣是很短的吊带,外面穿着衬衫,我总在给你扯里面的吊带,生怕别人看到你的肚脐眼。”
“扯完下面,扯上面。我还跟你说以后不要穿这么小的衣服,你骂我封建老土。”
薛宴辞终于笑了,在路知行怀里动来动去,生命力极其旺盛,“路老师,你真的有点儿好笑。”
她的眼睛里没了看书时的枯涸,额头上也没了看书时的紧绷。她面颊红润,鼻尖翘起,口齿微张,“那我从美国回来呢,穿什么?”
“我在舞台上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到膝盖的卡其色短裤,上面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塞在短裤里,还戴着手表。”
“我那时就在想我的好姑娘要完蛋了,一会儿蚊子会把你咬坏的,我想着给你送些花露水喷一喷,可是我在演出。”
“第二天一早儿我去找你,你穿白色亚麻长裤,上面套着薄荷绿的防晒外套,我想着你终于老实了,知道把自己裹严实了,知道防蚊虫了,也知道防太阳了。”
“后来进家门,你脱了外套,又是短到要我命的吊带。胳膊上全是蚊子包,我要给你涂花露水,你拒绝了。”
“路老师,你好像对我那些吊带很有意见。”
“没有意见,只是害怕你穿这些会有坏人看到。”
……
路知行当然记得薛宴辞穿过的所有衣服,他不仅记得这些,他还记得她所有的事,喜欢吃桃子,玩起来会很疯,笑起来超级好看……除了会工作,会玩,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需要他时时刻刻照顾好她……
只要是薛宴辞的事,路知行都记得,不用写在纸上,也不用写在手机备忘录里,早都刻在心上了。
“路老师,下辈子你三岁生日的前一天到厦门市镇海路55号等我。”
“这是哪里?”
“厦门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我在那儿出生。我一出生,你就跟爷爷和爸妈说要和我结婚,带我回家,给你做童养媳。”
路知行将薛宴辞放平了,让她枕在自己腿上,与她对视,“不要,比起童养媳,我更想给你做童养夫。”
“路老师,你的志向很远大。”薛宴辞在路知行面前笑起来,眉毛、鼻子、嘴巴都会扭在一起,不似在外面那般温文尔雅,端庄大方。这样的薛宴辞才是最漂亮的。
“宴辞,我是想和你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但我更想要你和大哥、二哥一起长大。我也想要你一直在爷爷身边,在爸妈身边长到十八岁,只要别遇到我那些前辈们就好了。”
“在我之前,你也可以和别人谈恋爱,但不要和于盛那种没担当的人谈,也不要和宋寓那种胆小怯懦的人谈,也不要和章淮津这种性格多疑的人谈,他们都会伤害到你的。”
“谈什么恋爱,我这辈子见过这么好的你,下辈子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男人。”薛宴辞这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引得路知行起身将她抱出后厅,抱上二楼,抱回卧室。
他只能是她的,她也只能是他的。
这辈子是,下辈子也得是。
认识的第十三年,谈恋爱的第十三年,结婚的第六年,他们约好了下个一百年。
“知行,对不起。”
“好姑娘,你永远都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这两年,我只顾着自己难过了,我忘了你也会难过的。”薛宴辞自顾自地解释一通,“你和我求婚,我舍不得你离开我,可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胆量放你走,我更讨厌你为什么会去抱别人。”
“所以我疯狂报复你,一遍一遍让你跪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咬伤你,我那时候,应该是真疯了吧。”
“我伤害到你了,知行。”
路知行抬手擦净薛宴辞满脸的泪痕,才将她再次贴着自己抱紧,“我的好姑娘,这都是没有的事儿。”
“一遍一遍跪在你面前,和我向你求婚时一样,我有多喜欢向你求婚,你知道的。”
“至于这些痕迹,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方便你下辈子过来找我的。当然,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看到这些痕迹,你就会知道是我来了。”
薛宴辞很少哭,这么多年过去,这才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和路知行的第一晚,第二次是女儿一岁生日那晚,前两次都是生理上疼哭了;第三次是她给出路知行关于离婚与否的选择,第四次就是现在了,这两次全因着同一件事。
是路知行,将她害成了这样。
“好了,宴辞,不哭了,姑娘该回来了,我们去吃饭,晚上你不是还要带着姑娘练琴吗?”
“知行,给姑娘请个钢琴老师来家里教她吧,我想多些时间和你在一起。”
“好,明天就请个老师回来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