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议事殿,京都的暑气被连绵宫宇与殿内冰鉴挡在门外,政事堂内却弥漫着另一种无形的燥热。
巨大的羊皮舆图高悬,其上“西洲”二字朱砂未干,灼灼如烙。
太子遇刺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西戎旧地零星的反扑与破坏——
如同草原深处暗伏的毒蛇,虽不致命,却足以刺痛新生的“西洲”肌体。
议题已至关键:
谁将执掌这片刚刚更名、百废待兴又暗流涌动的万里疆土?朝堂之上,争论之声渐起。
多数朝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侍立在侧的江林泉——
那位曾随皇后江林悦深入西戎腹地、亲身参与收服诸部、更统领着齐盛最精锐的屯田玄甲旧部的青年将军。
“陛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西洲新建,百端待举,更兼有残余宵小作乱,非大智大勇、深孚众望且熟悉边情者不能胜任。
江林泉将军,出身将门,文武双全,忠勇无双,更曾随皇后娘娘抚定西戎,与当地部族多有接触。
其麾下屯田玄甲军,军纪严明,亦兵亦农,实为治理西洲、推行新政、融合民俗之不二人选!
老臣以为,西洲洲牧之职,非江将军莫属!”
话音落下,附议之声如潮水般响起。
江林泉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江林悦神色淡定,身姿挺拔如青松,一身绯色官袍衬得面庞愈发沉稳,只是微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期待气息,那是朝野上下对新政成功的迫切渴望,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
萧齐逸坐于御座之上,冕旒珠帘后,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激昂的面孔,最终落在身旁皇后江林悦沉静如水的侧颜上。
她纤细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光滑冰凉的紫檀木边缘。
殿内冰鉴散发的森冷白气无声地流淌,与窗外炙烤着琉璃瓦的午后骄阳形成刺骨的对比,激得江林悦裸露的手腕肌肤泛起一层细小的寒栗。
她微不可察地向冰鉴方向侧了侧身,仿佛在汲取那点仅存的凉意,对抗着来自殿内外的无形热浪。
萧齐逸的指尖在扶手上的盘龙纹路间滑过,感受着那坚硬的金属棱角。
并未立刻表态,殿内的喧哗在他沉默的威压下渐渐平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清晰得如同敲在人心上。
“皇后,”
萧齐逸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目光转向江林悦:
“江林泉乃皇后胞弟,亦为国之股肱。众卿之言,皇后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江林悦身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
探究的、期待的、甚至隐含着一丝审视的。
掌心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光滑的丝帕料子,指腹下是细腻微凉的触感。
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越过御阶,落在下方垂首肃立的江林泉身上。
弟弟的身影在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异常单薄,像一把即将出鞘、随时准备承受重压的利剑。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紧抿的唇线,以及那因常年握剑而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殿内很静,静得能听到远处依稀的蝉鸣,和更远处宫人行走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股淡淡的墨香、殿堂特有的檀木陈香,以及群臣身上混杂的熏香、汗水气息,交织成一种复杂而沉闷的味道,萦绕在鼻端。
江林悦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的气息涌入肺腑,让她纷乱的思绪强行沉淀下来。
侧过头,迎上萧齐逸深邃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
眼神深处,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她在他眼底看到了舆图上那片辽阔的“西洲”,看到了奔腾的骏马,看到了遍野的苜蓿紫花,也看到了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敌意与破坏。
“陛下,”
她的声音清澈而沉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玉石相击,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杂音:
“西洲初定,名分虽更,根基未稳。残余势力如腐草萤虫,其破坏不在正面交锋,而在滋扰民生,离间民心,阻我新政推行。”
她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掠过江林泉,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审视:
“林泉确随本宫历经西戎之事,熟悉边情地理,忠勇无二。
其麾下玄甲旧部,皆百战老兵,更兼屯田之能,深谙‘以兵卫民,以民养兵’之道。
此两点,确为治理西洲、推行陛下新政之基石。”
殿内群臣闻言,神色稍缓,附议之声再起。
然而江林悦话锋一转,声音虽未抬高,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
“然,西洲洲牧之职,非同小可。非仅需勇武治乱,更需如履薄冰之谨慎,春风化雨之智慧!”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御案上那份拟定新政细则的厚厚奏章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首要者,在于‘融’!”
这个字被她咬得分外清晰。
“融西洲之民于大齐之民生!屯田玄甲旧部,皆是齐盛最忠实的子民。
他们带去的不仅是耕作技艺、纺织之术、齐盛律法,更是我齐盛的生活习惯、岁时节令、礼仪伦常!
此乃潜移默化、移风易俗之根本!
江林泉需以身作则,督导旧部,使其成为融入之表率,而非隔绝之孤军!”
萧齐逸微微颔首,眼中激赏之色更浓。
江林悦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份肯定,继续说道:
“其次,在于‘立’!立官道之网,立牧场之规,立郡县之序!此非蛮力可成。
需恩威并施,刚柔相济。
对顽固作乱者,雷霆手段,绝不姑息!然对顺从归化之民,尤其普通牧民,当怀仁念,助其耕作畜牧。
使其安居乐业,亲身体会新政之利远胜旧时劫掠之苦!”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描绘愿景的力量:
“当西洲的孩童唱着齐儿的童谣,学着齐盛人的学识。
妇人通晓桑麻之技,男子驾驭着来自官办牧场、烙印着‘西洲’印记的乌珠穆沁骏马,奔驰在新修的官道上,将丰饶的皮革、毛毡、肉酪运送四方……
那时,西洲之名方才实至名归,戾气自消,忠诚自生!”
江林悦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江林泉身上,锐利如刀:
“江林泉,你可知此担之重?你麾下每一位玄甲旧部,都是散入西洲郡县的种子。
他们的一言一行,皆关乎新政成败,关乎陛下‘塞上江南’之宏愿!
你需谨记,你不仅是一位将军,更是一位父母官,是齐盛朝廷在西洲的化身!
‘融入’二字,重于千钧!”
“臣——” 江林泉蓦然撩袍,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江林泉叩谢陛下、皇后娘娘信任!臣纵粉身碎骨,亦不负陛下重托,不负皇后娘娘教诲!
必以西洲为家,以玄甲旧部为筋骨,以新政为圭臬,融万民,立根基!
十年之内,若不能使西洲百姓衣食丰足,心向齐盛,臣提头来见!”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实的闷响。
那声音,如同战鼓擂动,宣告着一个新的征程。
萧齐逸终于朗声道:
“好!有臣子如此,国之幸事!朕意已决,擢江林泉为西洲洲牧,总览西洲军政民政,全力推行‘西洲新政’!
屯田玄甲旧部,尽数划归西洲建制,分驻各郡县,由江洲牧统一调度,务求扎根地方,融入民生,安定一方!”
“陛下圣明!皇后娘娘睿智!”
殿内群臣齐声高呼。
萧齐逸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转向江林悦。
方才那番掷地有声的陈词仿佛耗去了她不少心力,她的脸颊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
在殿内烛火与窗外强光的交错映照下尤为明显。
周身的疲惫感如同殿内沉沉的水汽,悄然弥漫。江林悦喝了几口灵泉水,感觉精神了好多…!
“悦儿,” 萧齐逸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关切。
他宽厚的手掌在御案下极其自然地覆上她置于膝头的手。
手心干燥而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粗粝茧痕,瞬间包裹了她微凉的指尖,一股安稳而强大的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开来,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因弟弟重任而生出的那丝隐忧和殿内压抑带来的不适——
这胞弟可是皇后亲手带大教养的,不是没人胜任,江林悦还真不想江林泉一脉举家迁到西洲……!
江林悦没有抽回手,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轻轻回握了一下那给予力量的手掌。
她侧过头,对着他露出一抹极淡却坚定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妨。
所有的考量、担忧、嘱托,甚至那份血脉相连的牵挂,都在这无声的触碰和眼神交汇中传递。
萧齐逸会意,指尖在她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点了两下,随即收回目光,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着吏部、兵部即刻拟旨,详定江洲牧之权责及玄甲旧部安置章程。三日后,朕要亲阅!”
殿议散去,群臣鱼贯而出。
萧齐逸并未立刻起身,只是执着朱砂御笔,在那份任命章程的草案上略作沉吟。
笔尖悬停良久,一滴饱满的朱砂无声地滴落在名讳旁的绢面上,慢慢洇开,如同一颗赤诚而沉重的心脏烙印。
他抬眸,望向窗外。
阳光穿过高敞的殿门,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菱形的光斑,明亮得有些刺眼,一直延伸到他御座前的阶下。
那光斑的边缘清晰锐利,仿佛将殿内深沉凝重的空气与殿外炽烈蓬勃的世界,生生切割开来。
江林泉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外,带着如山重托,即将奔赴那片寄托着帝国未来、却也充满未知荆棘的“西洲”沃野。
而御座旁,他的皇后,他宏图伟业最坚定的支持者与智囊,正静静陪伴,用无声的暖意,支撑着这片江山蓝图的每一寸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