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官道的脉络在荒原上不断延伸,如同灰色的血管,为沉寂的西洲输送着勃勃生机。
当道路的骨架日益坚固,江林泉深邃的目光已投向荒原更深处蕴藏的金矿——
那广袤无垠、水草丰美的天然草场。
牧府政令再次如鹰隼疾飞,目标明确:
圈定天然牧场,兴建牢固场区,将散落如珠的宝贵牲畜集中起来,科学管理,繁育增量,化作西洲富庶的又一根支柱。
选定的天然草场位于云泽县以西,依傍一条水质清澈的雪水支流。
仅仅半年,这片昔日只有牛羊散落、牧人孤影的辽阔之地,已是天翻地覆。
首先矗立起来的,是环绕整片草场、如同灰色巨龙般蜿蜒的高耸围墙。
这不是象征性的篱笆,而是真正坚不可摧的堡垒屏障。
高度足有两丈余的水泥围墙拔地而起,墙体厚实,表面是工匠用模板精心拍打出的、粗糙却充满力量感的竖向纹理。
烈日炙烤下,围墙散发着浓重的、未完全干透的水泥所特有的潮湿碱味,混合着土腥气,浓烈地弥漫在空气里。
当清晨的露水凝结在冰冷的灰色墙面上,手指触碰上去,是刺骨的冰凉与粗粝的摩擦感。
这围墙不仅隔绝了狼群和外来的觊觎,更是一个强悍的宣告——
这片丰茂的金色草甸,从此有了不容侵犯的主宰。
围墙之内,靠近水源和便于管理的高地上,几排同样由水泥砖块砌筑的房舍也已火速建成。
灰扑扑的方正墙体,覆盖着同样灰扑扑的水泥瓦顶,显得异常坚固而实用。
这是牧场管理人员的驻地、物资仓库、兽医诊疗所以及隔离检疫区。
新房屋特有的潮湿水泥味尚未散尽,门窗缝隙里又钻进牧草刚刚被碾碎时散发的浓烈青涩汁液气息。
里面已有人影穿梭,搬运着成袋的粗盐、储备的干草料和崭新的兽医器械,木头的摩擦声、铁器的碰撞声、人们压低嗓音的指令交汇成新据点特有的忙碌序曲。
人员,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牧府招募!养马熟手、牛倌、羊信子!管吃住,领工钱!有经验者优先!”
告示贴遍了新路连接的村镇。
应征者络绎不绝。
有世代放牧却因战乱失去畜群的老牧人,布满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捻动着腰间褪色的皮绳,眼神里是对熟悉营生的渴望;
有被“以工换种”吸引来的壮年佃农,虽然对牲畜不算精通,却有着一把使不完的力气,渴望用肩膀扛起新的生活;
甚至还有几个眼神灵动、手脚麻利的半大孩子,跟着家中长辈前来,好奇地打量着这片被巨大灰墙环绕的新天地。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方言口音的交谈声、问询声,以及吏员高声点名、分配任务的吆喝声,混合着新来者们沾染的尘土气息和他们携带的、简陋包裹里干粮的味道。
草场核心区域,第一批集中起来的牲畜正被牧人们熟练地分群引导。
从临川郡几处大族“献”出的、体格高大的西洲挽马被单独圈进了一片水草最丰美、地势开阔的围栏。
马蹄踏入新圈定的丰饶草地,踏碎沾着露珠的草尖,发出低沉湿润的“噗噗”声。
马儿们昂首打了个响鼻,喷出带着草屑和白汽的气息,似乎在确认这片新领地。
它们乌黑油亮的鬃毛在阳光下如同流动的锦缎,健硕的肌肉在皮毛下滚动,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马蹄扬起的尘土带着浓烈的草根和新鲜马粪的气息,弥漫在栅栏周围。
另一片围栏内,则是从数个部落集中拢来的健壮牦牛。
这些高原生灵带着野性未驯的彪悍,粗重的喘息如同闷雷,低沉的哞叫声在围栏内回荡,震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它们厚实的长毛沾着草籽和泥土,巨大的弯角闪着乌沉沉的冷光。
驱赶它们的老牧人经验丰富,口中发出悠长而奇特的呼哨,手中的长杆精准地引导着牛群的走向,避免混乱冲撞。
数量最多的羊群被安置在靠近水源的缓坡。
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羊只汇成一片涌动的云海,如同被无形的手梳理着,顺着规划好的路线移动。
无数只细碎的蹄子踏过草地,发出铺天盖地的“沙沙”声,如同持续不断的细雨。
羊群特有的浓郁膻味,混杂着青草被大量踩踏后释放出的浓烈青涩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形成一股有形的浪潮。
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稚嫩与粗哑交织,汇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噪音海洋。
几个年轻牧人吹着柳哨,敏捷地在羊群边缘奔跑,灵巧地堵截着试图脱离大群的好奇小羊。
一只不安分的领头山羊猛地撞在崭新的木栅栏上,“咚”的一声闷响夹杂着它不满的喷鼻声,引得附近几只羊也跟着骚动起来。
在这场宏大的牲畜交响曲中,一架体型略大于侦察型号的无人机发出持续而稳定的“嗡嗡”声,低空掠过羊群上方。
它腹部悬挂着一个特制的小型扬声器。
监控室内的吏员紧盯着屏幕上传回的实时画面,看到一小股羊有脱离主群的迹象,立刻按下按钮。
一串尖锐、短促、极具穿透力的电子哨音,如同无形的鞭子,骤然从那空中的铁鸟腹下射出!
“咻——!咻咻——!”
下方那些原本有些散漫的牧羊犬猛地竖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天空。
羊群更是瞬间产生了应激反应,被这突兀且极具权威性的声音惊扰,本能地朝着主群方向更加紧密地汇聚靠拢,那股骚动的小支流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拉了回来。
几个年轻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后恍然大悟,眼中充满了惊奇和一丝对“天音”的敬畏。
老牧人则眯起眼,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楚昭宁并未在喧嚣的羊群边停留,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新建成的隔离检疫区外。
这里围墙尤其高大坚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石灰水和一种微苦的药草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闻久了让人鼻腔发干发涩。
她仔细检查着水泥砌筑的消毒池边缘是否平整无毛刺,以免伤到牲畜的蹄子。
旁边,几个穿着崭新粗布短褂、被临时培训充当兽医助手的年轻人——
正紧张地将一捆捆散发着特殊清苦气味的驱虫草药塞进新砌的、还带着潮气的药浴池底凹槽里。
楚昭宁拿起一小撮草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确认无误,才转向身边一位被招募来的、经验丰富但眼神里带着对新事物困惑的老兽医。
“周师傅,”
她的声音清晰平和:
“明日第一批驱虫药浴就开始。
除了这草药浴外,我带来的那几瓶‘驱虫液’按我标注的比例稀释,喷洒在待检牲畜身上,重点处理口鼻和蹄部缝隙。
数据记录务必详实,尤其是用药前后的牛羊体温、活动状态、粪便情况。”
她顿了顿,指着旁边一个小型水泥砖房:
“那间是‘接种室’,窗户要钉上细铁纱,保持通风但严防蚊蝇。
第一批‘疫苗’快马三日内必到,准备妥当。”
老兽医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楚博士”,又看看那些写着奇怪符号的瓶瓶罐罐和专门建造的古怪小屋,喉头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楚博士放心!老头子眼睛还没花,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空气中消毒水和苦草药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夕阳的金辉再次泼洒而下,给高耸的灰色围墙涂抹上一层厚重的暖金色,冰冷的水泥仿佛也暂时收敛了锋芒。
围墙之内,新划分的牧场区域如同巨大的棋盘,马嘶、牛哞、羊咩交织成宏大而充满野性的生命乐章,声音在围墙间撞击回荡,形成独特的混响。
空气中混合着青草的浓烈腥甜、牲畜聚集特有的温热腥膻、新鲜马粪牛粪的肥沃气息、以及无处不在的水泥缓慢挥发出来的、微凉的碱味。
江林泉站在牧场管理区最高的一处水泥砖房顶,迎着风。
晚风强劲,带来围墙外浩荡草原的气息,又裹挟着围墙内牲畜聚集的热浪和各种复杂气味,拍打在脸上,带着微小的沙砾感。
目光扫过:坚实如堡垒的灰墙、整齐的房舍、围栏内涌动的金色财富、忙碌穿梭的新老牧人、还有远处低空盘旋、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无人机……
视线最终落向更西的方向。那里,还有更大的草场,更丰沛的水源,散落着更多的部落和零散的牛羊资源。等一个个牧场建立起来,马牛羊,骆驼等的牧场就能区别分开……!
粗糙的水泥砖垛棱角坚硬冰冷,硌着州牧江林泉的掌心。
这灰墙,圈住了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金草甸”,更圈定了西洲牧府掌控资源的决心。
风中的牧歌,混杂着金属的嗡鸣,在这片被灰色脉络切割、又被灰色壁垒锁定的金色大地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