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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3章 醉来共指秋空月,笑说浮生一泛舟

卷首语

【天德三年冬月初七事】大吴天德三年,冬月初七。朔风裹雪,砭人肌骨,金陵城青石板间,西市刑场旧血新雪相掩,腥气随寒风弥散。太保谢渊以“通敌”罪伏诛,首级悬正阳门城楼凡三日,面呈青灰,发缀冰碴,在寒日下无复生气。

是日,理刑院提督魏进忠晋正一品,服麒麟补服,鎏金蟒纹灿然。圣上亲题“定国柱石”匾额,由八卒抬送其府,红绸裹护,雪不能侵。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匿于街角,怀藏谢渊所赠龙纹铜扣,指节为铜缘所刻,血珠凝于铜面。

城楼之下,魏氏所部番子盘查“逆臣同情者”,前一日于西市哭奠谢渊之老妇,已被枷于街口老槐,单衣抗寒,唇色乌青如槁木。 谢渊既死,朝局震动。

越明日,进忠胞弟魏进禄即授从三品粮道,赴宣府夺印——原粮道大使为谢渊旧属,交印时指节僵紧,掌茧欲裂。镇刑司旧吏,多为前主事石迁党羽,素善伪造文书,悉被诏狱署提督徐靖收归理刑院,专司“核验罪证”,日以新墨改旧档,公署内墨气与酒气混杂,污浊不堪。 户部尚书刘焕阖府三日,门环钉死,出则鬓霜益增,藏青袍领沾墨未拭,目色灰败,不复往日神采。

兵部侍郎杨武藏谢渊手书边军布防图于衣夹层,宿于签押房,烛火彻夜不熄,案头军报高叠,怀内常揣谢渊所赠铜炉,炉壁磨莹。前内阁辅臣刘玄甫入都门,未及卸尘,魏进忠即持天德帝口谕至,以“三边急务需老成镇抚”为名,遣其再赴宣府——明为倚任,实斥之离中枢也。 唯秦飞仍图查究,然玄夜卫令牌已形同虚设,往理刑院调阅卷宗时,门吏斜目拒之:“魏提督有令,谢逆案,闲人勿涉。”

访谢玄桢不遇后至其山居

扁舟逐浪访仙俦,一路江声伴醉游。

鸥随远岫云边落,枫染寒潭水上流。

松径叩门惊犬吠,柴堂呼酒劝诗酬。

醉来共指秋空月,笑说浮生一泛舟。

兵部公署的炭火早在未时就熄了,炭盆里只剩些发黑的炭渣,连余温都散得干净。杨武紧裹着谢渊生前常穿的旧棉袍——袍角还沾着宣府的沙砾,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当年守边时被弓弦磨破的——可寒气还是从脚底往上钻,冻得他指尖发僵,连翻粮册都费力。铜灯盏里的油烧得只剩浅浅一层,灯花“噼啪”炸着,映着案上摊开的通州仓粮册,“魏进禄”三个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浓得要透纸背。门轴“吱呀”一声轻响,秦飞掀帘进来,肩上的雪粒触到室内寒气,瞬间融成水痕,在灰黑卫袍上洇出一片湿渍。

他反手插紧门闩,“咔嗒”一声落锁,才从怀中掏出半张焦黑的纸条——边缘蜷曲如枯叶,是从火里抢出来的:“这是赵三死前塞给我的人,那狱卒是我安插的。赵三被灌毒酒前,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石迁旧印在徐靖手上’,话没说完就倒了,血沫子溅得纸条都花了。”秦飞的声音压得极低,喉间带着血腥味,是方才在雪地里跑急了呛的。

赵三是镇刑司最得力的刻章吏,一手仿印的本事能以假乱真,也是秦飞眼下唯一的活口。杨武伸出冻得发颤的手指,轻轻抚过纸条上模糊的字迹,喉头哽咽得发紧,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谢大人死前一日,我托狱卒递了块饼进去,他嗓子被烙铁烫哑了,说不出话,就用指甲在我手心里刻‘通州仓’三个字。我当时只当他受刑糊涂了,如今才懂——他是在给我留活路,留翻案的线索啊!”

他猛地拍向粮册,力道大得震得灯盏晃了晃,灯油泼出几滴在纸上,“你看这里!通州仓大使的签押是假的!老仓大使写了三十年签押,左撇子,捺画总往左下偏,这个签押却是右撇子写的,飘得像纸鸢,比我十岁儿子初学写字还不如——定是石迁那些狗东西仿的!”杨武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咳嗽起来,眼泪混着咳出来的血丝,滴在粮册上。

门外突然传来三下轻叩,短促而有节奏,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杨武吹灭灯盏,秦飞摸向腰间佩刀,借着雪光,看见刘焕披着件打补丁的旧斗篷踉跄进来,斗篷下摆沾着泥雪,显然是绕着小巷七拐八绕过来的——魏进忠的人在各官署外都安了眼线。“别查了,没用的。”

老臣往冰冷的木椅上一瘫,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从袖中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粒干瘪的谷粒,“我跟通政使老陈磨了两个时辰,他才偷偷说,谢大人参魏进禄的折子,根本没递到圣上跟前,早被李嵩扣下了,连封皮都没拆。”

刘焕捏着谷粒的手指泛白,“这是天津卫旧部从沉船残骸里捞的,混在船板缝里,根本不是宣府军粮的早稻,是江南的晚稻——魏进忠把军粮卖到江南换银子,再把空船凿沉,用‘风浪失事’掩人耳目,这心黑得能滴出墨来!”

秦飞刚要拍案说“拼了命也要呈上去”,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阵风,只在窗纸上留了个模糊的轮廓。三人瞬间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杨武摸到窗边,借着雪光看见墙根下插着支短羽箭,箭梢绑着张极小的纸条。他拔下箭展开,是周显的字迹,笔锋急促:“明日朝会,玄大人将奏请复核谢案——魏党备妥‘反证’,慎行。”玄夜卫指挥使的提醒,像块冰砸进秦飞心里,浇得他热血半凉。

秦飞攥紧羽箭,箭杆上的毛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明日朝会,我必把这些证据呈上去!就算圣上不信,也要让百官看看,谢大人是怎么被冤枉的!”刘焕却缓缓摇头,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绝望:“魏进忠连京营都买通了,京营总兵昨日还带着副将去他府上送礼。你这一去,不是呈证据,是送命。”

天德三年冬月初九,紫宸殿的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殿内的滞涩寒气。殿角铜鹤香炉里的檀香燃得笔直,烟气袅袅上升,却遮不住百官脸上的凝重。刘玄站在丹陛之下,身上还带着宣府的霜气,藏蓝官袍领口沾着雪粒,手里捧着厚厚的三边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震得朝笏微微发颤:“陛下,谢渊死前十日,仍以私印调十万石粮驰援甘州卫,解了断粮之危。

通敌者岂会资敌自家?魏进忠所呈‘通敌粮袋’,实为去年冬朝廷发放的冬衣包裹袋,宣府卫尚存封条残片,可辨真伪!”刘玄的声音越说越响,带着压抑多日的愤懑,殿内几位老臣悄悄抬眼,目光里满是赞许,却没人敢出声附和。

魏进忠几乎是刘玄话音刚落就出列,蟒纹补服扫过金砖,带出一阵风,鎏金蟒纹在烛火下闪着冷光。他手里举着卷明黄绸布的招供状,绸布边缘绣着细密龙纹,是内府造办处的手艺,“招供”二字用金粉题写,刺眼得很。“玄大人远道归来,怕是被边将的花言巧语蒙了!”

魏进忠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拿捏的威严,“这是谢渊亲笔招供状,手印清晰,指腹的老茧都印得明明白白,还有北元使者的供词——他与元人约定,献大同卫换世袭王爵,待元人入金陵,便封他为‘江南王’,证据确凿,不容抵赖!”说罢,他侧身示意徐靖上前,诏狱署提督捧着个乌木镶银的木盒,快步走到丹陛前,打开时露出枚发黑的铜印,“此印从秦飞亲信张启家中搜出,正是前镇刑司石迁的旧印,印纹与‘通敌粮袋’拓片分毫不差——秦大人怕不是与谢渊早有勾结,同谋通敌!”魏进忠的目光扫过秦飞,像毒蛇吐信,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秦飞气得浑身发抖,大步出列,刚要从怀中掏出谷粒与焦纸,就被一道绯红身影拦住。吏部尚书李嵩挡在他身前,绯红官袍的衣摆扫过秦飞的靴面,李嵩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哀求与威胁:“秦大人,令堂昨日差人送了信,说您近来咳得厉害,夜里都睡不安稳。

不如先回府休养,这些事自有我们这些老臣处置。”秦飞猛地转头,死死盯着李嵩,突然看见他袖口露出半块羊脂玉佩——那是他母亲的陪嫁,雕着牡丹纹样,昨日魏进忠的番子以“查验逆臣信物”为由从他家“借”走,此刻竟成了要挟的筹码。秦飞的手停在怀中,指腹抚过冰凉的谷粒,胸口剧烈起伏,却只能硬生生把怒火咽回去。

“陛下明鉴!”杨武见秦飞被拦,立刻抢步上前,将厚重的粮册高高举过头顶,粮册边角因常年翻阅而磨损,砸得他手臂发颤,“通州仓粮册有假,魏进禄冒领五十万石军粮私卖江南,此乃铁证!老仓大使可当堂对质,他从未签过这样的提粮文书!”魏进忠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挥手召来个从五品官——正是石迁旧部、如今的理刑院主事:“杨侍郎怕是老糊涂了!

这粮册是谢渊生前亲手篡改,意在栽赃魏粮道。造办处掌印太监已验过,墨迹是谢渊常用的松烟墨,与他在御史台的奏折墨迹一致,纸缝里还沾着他案头特有的樟木屑——这可是谢逆自己留下的‘罪证’,怎能赖到魏大人头上?”那主事呈上验墨文书,内府鲜红大印盖得醒目,瞬间压下了杨武的声辩。

德佑帝坐在龙椅上,手指反复揉着眉心,显然有些烦躁。他的目光扫过百官,看见魏进忠身后站着的徐靖与理刑院一众官员,又瞥见李嵩等人低头敛目的模样,最终落在刘玄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谢渊已死,尸骨都凉了,再查下去恐动军心,寒了边将的心。

魏卿,理刑院需严查谢渊余党,勿让逆臣势力死灰复燃。”话音刚落,魏进忠立刻跪地高呼“陛下圣明”,声音洪亮如钟,徐靖与石迁旧部跟着纷纷下跪附和,殿内回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掉在金砖上融成一小片水渍。刘玄望着龙椅上的帝王,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苍老了十岁不止,手里的军报“啪”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没人敢上前去捡。

朝会刚散,百官还在丹陛前磨蹭着收拾朝笏,秦飞就被徐靖堵在了承天门外的汉白玉桥边。诏狱署提督带着百余名番子,个个腰佩长刀,刀出鞘的寒光比地上积雪还冷,将秦飞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秦大人,魏提督有令,请您去诏狱‘对质’——赵三的同党还没抓到,您最了解他的行踪,得去指认一二。”徐靖的声音阴恻恻的,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眼神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秦飞刚要拔腰间佩刀,手腕却被人死死按住,转头一看是周显。玄夜卫指挥使穿着玄色卫袍,肩上落着薄雪,力道大得不容反抗,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已安排人乔装成杂役,护着令堂去城外别院了,别冲动。”周显的目光里满是担忧,秦飞看着他身后玄夜卫兄弟们紧绷的脸,终是松开了握刀的手。

诏狱的寒气比去年谢渊入狱时更甚,石壁上渗着水珠,冻成一层薄冰,空气里满是霉味与血腥味,呛得人喉咙发疼。秦飞被关在谢渊曾住的牢房里,墙壁上还留着谢渊用指甲刻的“忠”字,笔画深刻,缝隙里渗着发黑的血渍——那是谢渊被烙铁烫得神志不清时,用指尖一点点刻下的。夜幕降临时,牢房外传来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惨,混着妇孺的哭声,被寒风卷得断断续续。

秦飞扒着木栅栏往外看,借着廊下昏暗的油灯,看见赵三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孩子,被番子拖拽着走过走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小手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指甲都嵌进了布缝里。徐靖提着染血的刀站在牢门外,刀上的血滴落在地,瞬间冻成小血珠,他笑容狰狞:“秦大人,招了吧。就说谢渊逼你同谋,你是被迫从犯。魏提督说了,只要你画押,不仅保你官复原职,还能升你做玄夜卫副指挥使,比现在风光多了。”

与此同时,杨武正在兵部公署的签押房里烧毁谢渊的奏折。火盆里的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纸灰打着旋儿飘得满室都是,落在杨武的发间与肩头。他一边烧,一边流泪,每烧一本都像在割自己的肉——这些奏折里,有谢渊守边的战报,有安抚流民的条陈,还有弹劾贪官的谏言,全是他毕生的心血。

突然,公署大门被一脚踹开,魏进忠的亲信带着数十名番子闯进来,为首的千户官袍上还沾着血迹:“杨侍郎,私藏逆臣文书,按律当斩!”他一脚踢翻火盆,火星溅到谢渊的旧棉袍上,瞬间烧起小簇火苗。杨武眼疾手快,扑过去抱住棉袍,用自己的身子压住火苗,番子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在滚烫的金砖上,他的脸贴着地面,能清晰感受到砖石的灼痛,却死死护着怀里的棉袍,声音嘶哑如破锣:“这是谢大人的遗物,我死也不放手!”

刘焕的府邸更是惨不忍睹。魏进禄亲自带着宣府兵赶来,以“查贪腐”为名,将刘府团团围住。宣府兵一脚踹开朱漆府门,冲进内院时,八十岁的刘老夫人正坐在廊下缝补刘焕的旧袍,被番子一把拖拽在地,头上的银发散落,沾了满是泥污。刘焕珍藏的永熙帝御赐端砚,被番子当石头扔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墨汁溅了满地,染黑了老夫人的棉鞋。老臣从书房冲出来,看见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他跪在雪地里,看着番子将他收集的粮册、书信扔进火里,火苗越烧越旺,映得他老泪纵横。

突然,刘焕狂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悲愤与绝望:“魏进忠,你这奸贼!构陷忠良,通敌误国,总有天会遭天打雷劈!”话音刚落,一个番子扬起刀柄,狠狠砸在他头上,刘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番子用粗麻绳捆住,像拖死狗一样拖进理刑院的囚车。囚车路过街头时,百姓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他苍白的脸,只有几个孩童不懂事,追在车后,被家长慌忙拉走。

秦飞被周显用“玄夜卫需提审秦飞核实旧案”的名义保出诏狱时,已是三日后。他的卫袍上还沾着诏狱的霉味,刚跨进北司大门,就见一个宣府驿卒跌跌撞撞跑进来,甲胄上全是雪霜,手里举着军报,脸色惨白如纸:“秦大人,岳都督……岳都督他没了!”秦飞的心猛地一沉,接过军报的手指都在发抖。

军报字迹潦草,是宣府卫参军写的,说岳谦奉杨武之命,去宣府找总兵李默取魏进禄贪饷的账本,半路在狼山遭遇“北元游骑”,岳谦率亲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人马被剁成肉泥,账本也被抢走,不知所踪。秦飞看着“人马被剁成肉泥”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眼前浮现出岳谦的模样——那个总笑着说“谢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的汉子,当年谢渊在雪地背他求医,冻掉半根脚趾都不肯松手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什么北元游骑,那是魏进忠的人。”周显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将茶杯塞进秦飞冰凉的手里,茶水在杯盏中晃出涟漪,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李默早被魏进禄用五万两白银收买,换成了魏党心腹张彪。张彪昨日还递了奏折,说岳谦通敌叛国,与北元游骑私会时被‘当场斩杀’。”周显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刘玄大人在宣府被张彪软禁了,住在总兵府偏院,门口有二十名刀斧手看守。魏进忠给圣上递了密折,说他‘通边将,谋不轨’,只等圣上点头,就要把他推到西市问斩。”周显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秦飞心上,他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竟没感觉到疼。

秦飞猛地攥紧茶盏,指节发力间,青瓷盏“咔嚓”一声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案上的粮册上,染红了“魏进禄”三个字。他突然想起谢渊当年教他刀法时说的话:“秦飞,玄夜卫的刀,要对着奸佞,不能对着百姓;玄夜卫的心,要装着公道,不能装着畏惧。”可如今,他连自己的亲信都护不住——张启,那个帮他勘验印鉴、辨别人证的老主事,昨夜“失足”掉进了玄武湖,尸体捞上来时冻得僵硬,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紫金砂印泥,那是从“通敌粮袋”印纹上刮下来的。秦飞比谁都清楚,张启是被人害死的,魏进忠在一步步铲除他身边的人,断他的后路,逼他屈服。

就在这时,杨武推门进来,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嘴角还渗着未干的血,显然是刚和魏进忠的人打过架,怀里却小心翼翼地揣着半块麻布残片。

“这是岳谦死前托狼山猎户送来的,”杨武将残片塞进秦飞手里,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岳谦知道自己走不出狼山,就把粮袋残片藏在猎户的柴车里,说上面有宣府卫的封条印纹,能证明魏进忠改袋造假。”

秦飞接过残片,指尖抚过粗糙的麻布,上面果然有模糊的红色印纹,是宣府卫的总兵大印。他刚要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番子的呼喝声——魏进忠亲率理刑院的番子,举着“捉拿逆党”的令牌,包围了玄夜卫北司,黑色的卫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透着十足的杀气。

魏进忠的府邸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得能照见半条街。正厅里摆着数十桌宴席,山珍海味摆满桌面,驼峰、熊掌这类珍品堆得像小山,丝竹声、笑闹声混在一起,格外喧嚣。吏部尚书李嵩捧着刚烫好的热酒,躬着身子送到魏进忠面前,酒盏在他手里微微发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魏大人,秦飞那小子还在顽抗,不肯认罪,不如……”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又迅速被恐惧取代。

魏进忠斜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闻言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才慢悠悠地笑道:“李大人急什么?你儿子在江南任漕运同知时,贪墨那十万两漕银的账册,还在我书房锁着呢。秦飞不能杀,留着他,让他活着看着我权倾朝野,看着谢渊的冤屈永无昭雪之日,才能让那些想翻案的人死心——这比杀了他更解气。”魏进忠的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李嵩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低下头,喏喏地应着“魏大人高见”。

礼部尚书王瑾坐在角落的桌旁,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溢,酒液顺着杯壁往下淌,他却始终没动。他看着魏进忠腰间悬挂的“忠勤”银牌——那是天德帝亲赐的,此刻在灯火下闪着刺眼的光,让他想起谢渊当年在永熙帝面前保他的情景。

那时他因祭祀礼仪出错,差点被永熙帝问斩,是谢渊跪在殿外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才保住了他的性命。王瑾的喉结滚动了数次,手不自觉地摸向袖中,那里藏着魏进忠挪用陵寝专款的账册抄本。魏进忠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瞥了他一眼,招手让他过去,将一枚雕工精致的和田玉扳指推到他面前:“王大人,陵寝专款的账,我已让文书房的人帮你改得天衣无缝。

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王瑾看着玉扳指上的裂纹,突然想起那枚石迁旧印,终是咬了咬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冬月十五的朝会,秦飞与杨武并肩跪在丹陛之下,两人都带着伤,却脊背挺直。秦飞举起粮袋残片:“陛下,此乃宣府卫冬衣袋残片,封条印纹可证魏进忠伪造罪证!”杨武跟着递上岳谦的绝笔信:“岳都督死前亲书,魏进禄卖粮通敌,字字泣血!”

魏进忠还没开口,徐靖就抢先出列:“陛下,此残片是秦飞伪造,岳谦通敌已被宣府总兵证实!”他挥手让两名番子上前,拖着个浑身是伤的人进来——正是宣府卫的老兵,曾为谢渊守过城门。“老卒,你说说,谢渊是不是通敌?”徐靖用刀架在老兵脖子上,老兵看着秦飞,突然哭道:“是……是谢大人让我给北元送信……”

“你撒谎!”秦飞猛地起身,却被侍卫按回地上。天德帝看着殿外飘落的大雪,突然叹了口气:“秦飞、杨武,你们屡参魏卿,却无实据,扰乱朝纲。即日起,秦飞贬为大同卫戍卒,杨武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陛下!”秦飞额头磕在金砖上,血流满面,“谢大人忠勇一生,您怎能如此待他!”杨武也跟着叩首,声音嘶哑:“臣愿以死证谢大人清白!”魏进忠站在一旁,嘴角勾起冷笑,徐靖与石迁旧部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朝会结束后,魏进忠的权势达到顶峰。徐靖升任玄夜卫副指挥使,接管秦飞的旧部;石迁旧部全面掌控理刑院文书房,所有与谢案相关的卷宗全被重新篡改;魏进禄加封为宣府总督,手握北疆兵权;连周显也被调往南京,远离金陵权力中心。

刘焕被削职,离京那日,只有几个老吏偷偷来送。他站在正阳门下,望着城楼顶端悬挂的“定国柱石”匾额,突然老泪纵横:“谢大人,我对不起你啊……”话音刚落,就被番子推搡着离开,怀里藏着的半粒谷粒,不小心掉在雪地里,瞬间被新雪覆盖。

秦飞离京前,去了西市刑场。青石板上的血痕早已不见,只有百姓偷偷摆的一束枯草,在寒风中发抖。他将那枚龙纹铜扣放在枯草旁,对着刑场方向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看见远处有个老妇在偷偷抹泪——正是当年受谢渊赈灾之恩的张老妪,手里捧着个麦饼,却不敢靠近。

金陵城的茶肆再也没人敢说谢渊的故事。说书先生刚提到“宣府”二字,就被番子拖出去打了三十大板,牙齿都掉了两颗。西市的百姓路过刑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连咳嗽都不敢大声——魏进忠下令,“凡为逆臣悲戚者,以同党论罪”。

谢渊的家人被流放三千里,押解途中,谢夫人抱着谢渊的灵位,一路都在流泪。路过豫北时,当年被谢渊救下的流民偷偷塞来几个麦饼,却被押解的番子抢走,还狠狠踹了流民一脚:“逆臣的家人,也配吃粮?”谢夫人看着流民在雪地里磕头求饶,突然将灵位紧紧抱在怀里,咬着牙不肯再哭——她知道,哭了,就对不起谢渊。

只有在深夜,忠烈祠的墙角才会有零星的香火。不知是谁偷偷给谢渊立了个无字碑,碑前总摆着新鲜的麦饼和谷粒。有次徐靖带人来查,却看见碑前跪着个穿粗布袍的少年,是岳谦的儿子,手里握着父亲的佩刀,眼神像极了谢渊。徐靖本想抓人,却被魏进忠的亲信拦住:“魏大人说,留着些念想,才显得宽容。”

秦飞在大同卫戍边,每日扛着锄头挖战壕,手上的茧子厚得能磨破刀。他没放弃查案,偷偷联络宣府的旧部,却发现旧部要么被魏党收买,要么已被杀害。唯一的希望是软禁在宣府的刘玄,可他派去的人刚到宣府,就被魏进禄的人抓住,剥皮示众。

杨武被关在诏狱里,每天都在墙上刻“谢”字。徐靖来劝他招供,他却笑着吐了口血在徐靖脸上:“魏进忠早晚有报应,我在地下等着他!”徐靖气得一刀划破他的脸,却不敢杀他——魏进忠要留着他,做给所有反抗者看。

王瑾良心难安,偷偷将魏进忠挪用陵寝专款的账册抄了一份,想送给秦飞。可他刚走出礼部公署,就被番子拦住。魏进忠拿着账册,笑得前仰后合:“王大人,你以为我真信你?”他将账册扔在火里,“念在你识相,饶你一命,滚去云南当知府吧。”王瑾看着账册化为灰烬,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喷了出来。

天德四年春,雪刚化,魏进忠就被加封为太师,权倾朝野。他在府中摆宴,百官皆来庆贺,唯有忠烈祠方向传来零星的哭声,被丝竹声盖得严严实实。徐靖举杯道:“魏大人,谢党余孽已清,从此朝堂安稳了!”魏进忠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突然问:“秦飞那小子,还在大同挖战壕?”

此时的大同卫,秦飞正扛着锄头路过烽火台。远处的北疆传来马蹄声,是北元的游骑——魏进禄克扣军饷,边军早已无粮,连弓箭都拉不开。秦飞靠在烽火台上,摸着怀里的龙纹铜扣,突然想起谢渊守宣府时的情景:那时的边军,粮足兵强,北元连烽火台都不敢靠近。

金陵城的忠烈祠,无字碑前的麦饼换了一茬又一茬。张老妪每次来都要对着石碑磕头,嘴里念叨:“谢大人,您再等等,总有天会有人为您昭雪。”可她不知道,魏进忠已下令,下个月就要拆了忠烈祠,盖他的新府邸。

诏狱里的杨武,终于刻满了一墙的“谢”字。他看着窗外飘进来的柳絮,突然笑了——谢渊教他的兵法,他都记在心里,总有天,会有人带着这些兵法,守好谢渊用命护着的江山。徐靖来送断头饭时,看见杨武坐在满地“谢”字中间,手里捧着谢渊的旧棉袍,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带着笑。

魏进忠的庆功宴开到深夜,酒过三巡,他醉醺醺地指着墙上的地图:“明年,我就带兵踏平北元,让圣上封我为王!”徐靖和石迁旧部跟着附和,笑声震得房梁发抖。没人看见,窗外的月光照在地图上,宣府卫的位置,刚好映着一滴从房檐落下的水珠,像极了眼泪。

片尾

徐靖和石崇旧部被流放岭南,半路就被魏党残余势力灭口。李嵩保住了官职,却从此闭门不出,晚年总对着谢渊的旧画像发呆,嘴里反复念着“对不起”。

忠烈祠最终没被拆掉,因为魏进忠倒台后,新上任的官员觉得“不吉利”,就把它荒在了那里。无字碑前的香火却从未断过,每年清明,都有百姓来祭拜,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朝气蓬勃的少年,他们或许不知道谢渊的名字,却知道这里埋着个“守江山的好官”。

卷尾语

谢渊之冤,起于权斗,终于权倾。当魏进忠的屠刀落下,忠魂的血被寒雪覆盖,朝堂的理被权势碾压,百姓的声被暴政噤绝。所谓公道,在紫金砂印泥的伪造中扭曲,在招供状的墨痕里沉沦,在帝王的“维稳”说辞下失语。魏党虽终遭反噬,可谢渊的冤屈,却如宣府卫的寒雪,封在了岁月深处。

但民心从不会被蒙蔽。忠烈祠的无字碑,被百姓摸得锃亮;秦飞埋骨的界碑旁,总有人摆上麦饼;谢渊的故事,被流民编成歌谣,在北疆传唱。

这世间最坚的碑从非帝王所立,最久的名从非诏书所封——当青史的墨笔被权势篡改,总有百姓的眼泪与思念,为忠烈刻下永恒的墓志铭,留待清风吹散寒雪,让真相在岁月中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