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缠上描金的梁柱,将殿内的寂静烘得愈发沉肃。
丹陛之下,三十余名秀女垂首而立,湖蓝色的宫装裙摆压着金砖地,连窸窣声都轻得像落雪。
最前排的郭知瑶能感觉到后颈的碎发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她盯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鞋尖,不敢抬眼。
方才跨进殿门时,眼角余光瞥到御座上明黄色的袍角,绣着的五爪金龙似要从锦缎上腾跃而起,那瞬间,她攥着帕子的手心里已沁出细汗。
“抬起头来。”
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一块玉磬敲在冰面上。
郭知瑶同其他秀女一起依言缓缓抬眼,视线先落在阶前那对镇殿石狮的琉璃眼珠上,再一寸寸上移——终于撞见御座旁垂落的明黄帷幔,金线绣的日月山河在晨光里流转,她慌忙又低下头,心跳却撞得更急。
丹陛之上,御座居中,明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皇帝指尖轻叩着扶手,目光扫过阶下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御座左侧设着凤榻,太后坐在铺了白狐裘的靠垫上,目光落在前排秀女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却又透着长者的雍容。右侧,皇后撑着病容,一袭与崇庆帝同色的十二翟鸟纹大袖礼衫曳地,眼角眉梢带着温和笑意,目光却将底下秀女们的小动作尽数收归眼底。
底下依次设了三张锦座。
贵妃的海棠红宫装衬得肤若凝脂,鬓边一支并蒂海棠金步摇随视线轻晃;德妃着石青色绣兰纹蜀锦裙,垂眸时鬓角的珍珠流苏便轻轻扫过衣领;淑妃一袭月白色暗花罗裙,指尖正捻着一方绣着玉兰花的帕子,眉眼温和。
“户部侍郎郭悠之女郭知瑶,年十六!”
“……”
“兰陵郡守萧客之女萧静姝,年十六!”
“……”
一批批的秀女下去,新的一批又带上来。
崇庆帝和太后皇后看得眼睛都花了。
贵妃德妃也直着眼在看,哪些出身高贵可能被赐为王室妻,哪些端庄得体,可能被选为嫔妃。
杨佩宁有前世记忆,早知哪些人会入选,也并未与众不同地摆烂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事实是正因预知她们的走向,她才更细致地去看。
她需要从这些秀女们微妙的动作间,提前去大致窥其明面脾性。
“永阳伯常随之女常俏,年十五!”
听到永阳伯府的名儿,她猛然抬眼。
不期然撞上一双澄澈又明亮的眸子,她不由得会心一笑。
常俏不是第一次入宫了,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正式地等待陛下太后选阅,忍不住心里有些打鼓。
直到看到笑意吟吟淑妃娘娘了,她才眸光大盛安心下来。
见娘娘向自己含笑点了点头,常俏更是心中大定。
娘娘笑起来真好看啊~
她的动作并不隐蔽,却透露着一股子灵动可爱劲儿,太后见了这样的女娃娃很是喜欢。
“永阳伯府的呀,站上来哀家瞧瞧。”
士族林立,王家当道,勋贵们正是皇室需要归拢的对象。
永阳伯府与太后母族安国公府很是和睦融洽,太后也愿意给小辈这个体面。
看得旁边的秀女们羡慕得紧。
秀女选阅有好几日的时间,当场是不会给出留还是不留的消息的,要等到全部选阅完了,礼官们才会到储秀宫毓秀宫颁圣旨。
秀女们会饱受煎熬好几日等待。
可常俏这样被太后叫到跟前去看的,必定中选。
就算不是给陛下为嫔为妃,也必定是赐婚给皇室公卿,前程锦绣!
太后虽没有多说许多话,但也足够了,很快到了下一批。
“扬州都督韩端朝之女韩江雪,年十七!”
杨佩宁来了兴致。
谢家平西北,韩家守西南。
这又是一位将门女。
记忆中,韩江雪可是杨婉因最好的姐妹,替她冲锋陷阵不说,为了杨婉因甚至能豁出性命去,为杨婉因登临后位立下汗马功劳。
与贵妃的英气不同,韩江雪更偏温婉柔和,但眼角眉梢间坚毅清冷,透露着出自武将家族特有的精气神儿。
光是人往那一站,便叫人觉得与众不同。
太后连说了三个“好”字。
倒是皇后,看向韩江雪的目光意味不明。
几日时间很快过去,能中选的基本都中选了,没中选的家世也比较低了。
杨佩宁将记忆中存在的人看得都差不多了,唯独剩一个人没看到。
正想着亲眼见见呢,殿选的最后两日妙仪发了热,她便瞬间没了看人的心情,一心扑在妙仪身上去了。
深夜,倚华宫,陈合松长舒一口气。
“回禀陛下娘娘,公主殿下退热了,接下来只需再吃个两日的药,便可大好了。”
杨佩宁却并未彻底安心,“有劳你了,过后两日还要劳烦你每日来给妙仪诊脉,确保公主无虞。”
陈合松拱手,“微臣遵命。”
“母妃莫要太担忧了,您都守了妹妹一整日了,今晚儿臣来守着妹妹。您去休息。”
连彰是从上书房告了假来的,见妹妹生病,他很不好受。
杨佩宁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
见妙仪再次熟睡过去了,便抬手示意熄了殿内的灯盏,又命槐序和连彰一同守着,这才随崇庆帝出门去。
崇庆帝见她目下青黑,便知她是一直没合眼。
“这么多宫人守着呢,你莫要太劳累着自个儿了。”
杨佩宁许是知道公主没事了,皱着的眉眼也松泛开来,“十月怀胎才得这么一个宝贝,臣妾哪里放心得下。哪怕不能做什么,让她一睁眼便能看到母妃在身边能够安心,我便觉值得。”
烛火幽微闪烁,她眼里含笑,融了细碎的影,柔和得叫人心醉。
崇庆帝眼里心里见到的都是她对孩子的重视和亲昵。
他忽而发觉自己对孩子们的关心是否太少?
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在意皇嗣,更在意这个象征着景朝安宁太平的祥瑞福星。
可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皇嗣有宫人们和太医守着便是足够了,毕竟他不是医师,也瞧不来病,开不了方子,何需浪费时间陪着……
记忆逐渐深了,一股难言的失落和酸涩之感漫上心间。
皇室里,亲情都是淡漠的。
他这里享受到的父母亲情,更是少之又少。
他掩饰了脸上异样,感慨:“有你这样好的母妃,也难怪连彰如此重视妙仪。”
言语间,并未提及自己。
杨佩宁敏锐察觉,笑着看他,“陛下还说呢,您不是也忙完朝政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闻言,崇庆帝黯淡的目光亮了一分。
杨佩宁假装没看到他的变化,笑意吟吟道:“还未来得及和陛下说呢,这些时日妙仪开始要学着喊人了呢。民间都说,小孩子第一个喊谁,长大了便和谁最亲,连彰正在同我打赌,看妙仪是先喊父皇母妃还是哥哥呢。咱们可要抓紧些,别叫连彰争了先去。”
崇庆帝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说法,看她这样神采奕奕的,自个儿也不由来了精神,眸光大盛!
他从未感受过小孩子第一个叫自己呢!
“连彰赢不了。”他笃定。
杨佩宁连连赞同,“妙仪虽然还小,却知道谁最疼爱她的,必定知道先喊谁。”
崇庆帝挺了挺胸膛。
他可是在永宁满月宴上就给她赐了封号,这可是其他皇子都没有的待遇!
他后知后觉,永宁不仅是他第一个女儿,还是目前唯一的,又是福星!
越想他越觉得永宁该和自己最亲才对!
说着转身就拱进内殿去了,将连彰挤开,自己守着妙仪。
连彰都懵了,一脸狐疑地看向自己母妃。
杨佩宁双眼含笑,深藏功与名。
她在幻境里除了学会怎样与孩子相处,还学会了如何引导父亲重视孩子。
不得不说,那位夫人当真是厉害!
因照顾得当,妙仪第二日便几乎好得差不多了,连彰欢喜得陪着妹妹在院前廊檐下学走路。
杨佩宁坐在月台处,看着这一幕,心里软和得不行。
外头明仲来报,“娘娘,殿选结束了。”
杨佩宁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看到杨婉因那另一位小姐妹呢。
比起韩江雪,她其实更好奇那一位。
前期,她是杨婉因的小跟班,唯杨婉因马首是瞻,甚至跟韩江雪争夺杨婉因。
只是后来二人决裂,她以一己之力让杨婉因连栽了几个大跟头。
杨佩宁在幻境中都在想,要不是杨婉因身边那么多贵人相助,早该被她踩下去了。
想到那人一定会入选,必定有相见之日,杨佩宁便不再纠结了。
她问明仲:“陛下还没册封杨婉因啊?”
说起来,自打贵妃入宫,杨婉因便从紫宸殿搬去瑶光宫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竟然一直没有出门来晃悠。
后宫里都快没这么个人了。
“说是要同新入宫的小主子们一起册封,只是位份未定。”
杨佩宁颔首表示知道了,不甚在意。
这一世,杨婉因绝无可能顶着为逝去长姐抚养皇嗣的名义,一来就封妃,获贵妃待遇!
只要她在,杨婉因别想步步高升!
新人即将册封入宫,杨佩宁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