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里的尘埃还未落定,血腥味便已浸透了每一寸空气。林渊扶着岩壁站起身时,膝盖在碎石上磕出闷响,他却浑然不觉——视线早已被不远处的景象攫住。
阿蛮蜷缩在断裂的石柱旁,小脸埋在臂弯里,原本灵动的狐耳无力地耷拉着,尾尖沾染的血污已经发黑。她是在魔神虚影挣脱时被气浪掀飞的,林渊探过她的脉搏,虽未伤及根本,却被魔息侵入识海,此刻眉头紧蹙,嘴里断断续续念着“别碰哥哥”,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再往远些,几位幸存的修士正互相搀扶着处理伤口。李玄衣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他咬着牙给自己接骨,冷汗顺着下颌线滚进沾血的胡须里;赵灵儿靠在石壁上,素日里能引动风雷的双手此刻布满灼伤,她正颤抖着将最后一张疗伤符箓贴在师弟背上,自己嘴角的血迹却顾不上去擦。
“还有七个……”林渊低声数着,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祭坛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修士的尸身,有的被巨爪拍碎了头颅,有的被魔息烧成了焦炭。半个时辰前还鲜活的面孔,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苏清鸢拄着断成两截的流霜剑走过来,她用布条草草缠了缠流血的虎口,看见林渊望着阿蛮出神,轻声道:“我试过了,她识海里的魔息很顽固,寻常符箓解不了。”
林渊指尖抚过阿蛮发烫的额头,那里萦绕着淡淡的紫黑色雾气。他能感觉到,那魔息正像藤蔓般缠绕着女孩的魂魄,若不尽快清除,不出三日,她便会被侵蚀成没有神智的傀儡。而这,还只是魔神虚影逸散的余波。
“祭坛下的封印撑不了多久。”李玄衣忍着剧痛走过来,他右臂运力,将一块染血的玉简拍在林渊面前,“刚才检查阵眼时发现的,是前代守阵者留下的手记。”
玉简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唯有几行朱砂字异常醒目:“魔神之躯藏于地心,残魂寄于九片灵玉。血契可封其形,魂祭能锁其魄,然献祭者,必遭天妒,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灵玉残片……”林渊指尖一颤。他想起自己怀中那枚自小佩戴的玉佩,正是手记中描述的灵玉材质。之前与魔神虚影对峙时,玉佩曾发烫震动,想来便是血脉与残片的共鸣。
苏清鸢忽然脸色煞白:“你想做什么?”
林渊没有立刻回答,他俯身将阿蛮轻轻抱起,女孩在昏迷中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转头看向众人,目光扫过浴血的同伴、死去的修士,最终落在祭坛中央那道仍在隐隐泛着紫光的裂缝上。
“我的血脉能与残片共鸣。”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刚才镇魂印里的斩邪剑能伤到它,说明我的血里有克制魔神的东西。或许……能以血为引,暂时封印它。”
“不可!”一个清亮的女声骤然响起。云舒袖从修士堆里冲出来,她原本负责在外围接应,此刻衣裙上沾满尘土,发髻散乱,眼眶通红:“林师兄,你忘了古籍里的记载?强行以血脉献祭,会折损百年寿元!若是引动魂祭,更是会……”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那“魂飞魄散”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刺得每个人心口发疼。
林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藏经阁,这个总爱抱着书卷的小师妹,曾偷偷塞给他一包桂花糕,说“师兄修炼辛苦,补补身子”。那时的云舒袖眼里只有典籍与星光,从未见过这般沉重的血色。
“舒袖,你看阿蛮。”他将怀里的女孩往前递了递,“你看李师兄的胳膊,看赵师妹的手,看地上这些……”他没说下去,但 everyone 都懂。那些死去的修士里,有刚入门的少年,有白发苍苍的长老,还有曾与他在月下对饮的挚友。
“总比三界覆灭好。”林渊苦笑一声,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他低头看着怀中阿蛮的睡颜,想起这孩子刚被捡回门派时,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叫“哥哥”,如今却要为他承受无妄之灾。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打断还想劝阻的苏清鸢,“封印松动绝非偶然,魔神虚影能挣脱一次,就有第二次。等它完全现世,别说昆仑墟,整个人间都会变成炼狱。到时候,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也抵不过它一爪。”
李玄衣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石壁上,震落的碎石溅在他流血的伤口上:“要献祭也是我去!我是门派执法长老,护门卫道本就是我的责任!”
“你的血不行。”林渊摇头,“刚才阵纹只对我有反应,这是血脉的事,强求不来。”
“那我呢?”赵灵儿忍着手上的灼痛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是火灵根,或许能……”
“灵根克制不等于血脉共鸣。”林渊轻轻摇头,目光温柔却坚定,“你们都要活着。活着守住昆仑墟,活着告诉世人这里发生的事,活着……等我回来。”
最后三个字像羽毛般轻,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谁都知道,这“回来”二字,不过是安慰人的空话。
云舒袖突然跪坐在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陈旧的木盒,里面装着半块断裂的玉佩——那是她与早逝的兄长的信物。“林师兄,你看!我兄长的玉佩也能与灵玉残片呼应!当年他就是因为血脉特殊,才被选去守祭坛……”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砸在玉佩上,“可他再也没回来过!你也会像他一样的!”
林渊看着那半块玉佩,忽然想起云舒袖曾提过,她兄长是在十年前的祭坛异动中失踪的。原来那时,便已有修士在用血脉镇压魔神了。
“不一样的。”他蹲下身,轻轻将玉佩放回木盒,“你兄长是被动献祭,而我……是主动选择。”
他站起身,将阿蛮小心翼翼地交给云舒袖:“照顾好她,等她醒了,就说我去寻一味能治她识海的灵药,很快就回。”
云舒袖抱着阿蛮,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倔强地不肯再劝。她知道林渊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苏清鸢突然转身走向祭坛,将断剑插在石缝里,然后开始解自己的发带。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她从发髻里取出一枚通体雪白的玉簪,那是昆仑墟掌门亲赐的“冰心簪”,据说能在危急时刻护住修士魂魄。
“这个你带着。”她将玉簪塞进林渊手里,指尖的血染红了雪白的玉身,“就算……就算真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或许能留一丝残魂。”
林渊握紧那枚冰凉的玉簪,簪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苏清鸢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眉心轻轻一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皮肤上。
“这是我昆仑墟的规矩。”她迅速退开,脸颊绯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凡为门派赴死的修士,都能得到最高的礼遇。等你……等事情了结,我亲自为你立碑。”
林渊笑了,这一次,笑容里没有了苦涩,只有释然。他将冰心簪郑重地插进发髻,然后转身走向祭坛中央的裂缝。
那里的紫黑色雾气仍在翻滚,隐约能听到地底传来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声响。林渊深吸一口气,抬手划破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阵纹上,立刻被那些暗金色的符文吸了进去。
“以我林渊之血为引,祭天地,锁魔神——”
他的声音在山腹中回荡,随着血液不断注入,阵纹开始发出越来越亮的光芒。那些原本断裂的纹路在血光中重新连接,像一张巨大的网,缓缓收紧,将那道裂缝一点点封住。
云舒袖抱着阿蛮,看着林渊的身影渐渐被金光吞噬,泪水终于决堤。苏清鸢握紧断剑,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李玄衣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当最后一道裂缝被金光覆盖时,林渊忽然回头,朝着众人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烙印般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紧接着,祭坛中央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所有人都被迫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时,金光已经散去,裂缝消失无踪,阵纹恢复了平静,而林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祭坛中央。
只有那枚冰心簪掉落在地,玉身已从雪白变成了血红。
云舒袖颤抖着捡起玉簪,忽然发现簪头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林渊的笔迹:“此身许国,再难许卿。”
山腹里一片死寂,只有阿蛮在昏迷中轻轻哼唧了一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小脸上滑下一滴滚烫的泪。
苏清鸢望着空荡荡的祭坛,突然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沙哑却带着力量:“我们走。按林渊说的,活着出去,活着守住这一切。”
她捡起地上的断剑,率先朝着山腹外走去。阳光从洞口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不肯弯折的脊梁。
而祭坛之下,无尽的黑暗中,林渊正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顺着阵纹急速流失。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听到了魔神愤怒的咆哮,又似乎听到了阿蛮叫他“哥哥”的声音。
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他们都安全了。
只是……没能再吃一口云舒袖做的桂花糕,没能再与苏清鸢比一次剑,没能看着阿蛮长大……
些许遗憾,终究是有的。
但他不后悔。
因为有些选择,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