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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如刀,刮过北邙山的每一道山脊。封寒紧了紧身上的灰色斗篷,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下来。他皱了皱眉——这场西风来得蹊跷,不似寻常秋风,倒像是从地狱深处刮来的。
\"奇怪,这风里怎么有股焦味...\"封寒喃喃自语,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把剑名为\"孤鸿\",长三尺二寸,剑身狭直,剑锋在鞘中隐隐发出低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封寒今年三十有五,曾是名震江湖的\"北地孤鸿\",一套\"西风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三年前,他在华山之巅一剑败尽七大剑派高手后,却突然销声匿迹,隐居在这北邙山中。没人知道原因,就像没人知道他剑法中那股肃杀之气的来历。
风越来越急,封寒决定找个地方避一避。他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座山庄,是二十年前一位退隐的将军所建。循着记忆中的小路前行,封寒忽然停住了脚步——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
\"封...寒...\"
那声音如泣如诉,似远似近,明明被西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封寒浑身一颤,这声音陌生又熟悉,让他想起了一些刻意遗忘的记忆。
\"谁?\"他猛地转身,剑已出鞘三分。
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摇晃的枯树。封寒深吸一口气,归剑入鞘,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山梁,那座记忆中的山庄果然出现在眼前,只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围墙坍塌了大半,门楼上的匾额斜挂着,依稀可见\"白露山庄\"四个褪色的大字。
\"有人吗?\"封寒站在大门外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门轴吱呀的响声。
推门而入,院内杂草丛生,但主建筑却意外地保存完好。更让封寒惊讶的是,正厅的门廊下,竟站着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素白长裙,黑发如瀑,只用一根银簪松松挽着。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灰暗的天色下仿佛自带微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漆黑如墨,却又清澈见底,正静静地望着封寒。
\"姑娘是...\"封寒拱手问道,心中却已戒备起来。这荒山废庄,怎会有如此女子?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封寒想起山涧中的雪水:\"妾身白霜,是这山庄的主人。风大天寒,侠士不如进来喝杯热茶?\"
她的声音正是风中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封寒心中警铃大作,但好奇心和对避风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他点点头,跟着白霜进了正厅。
厅内的景象再次出乎封寒的预料——家具陈设一尘不染,炭盆中火苗正旺,桌上茶壶冒着热气,仿佛这里一直有人居住。
\"山庄破败,让侠士见笑了。\"白霜为封寒斟上一杯茶,\"这是山中的野菊茶,虽不名贵,却可驱寒。\"
封寒没有立即接过茶杯,而是直视白霜的眼睛:\"白姑娘如何知道在下姓名?方才在风中呼唤在下的,可是姑娘?\"
白霜的手微微一顿,茶杯中的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封大侠名满江湖,妾身虽居深山,也略有耳闻。至于呼唤...\"她抬眼与封寒对视,\"或许是风声与侠士开了个玩笑?\"
封寒不置可否,接过茶杯浅尝一口。茶水温热,带着菊花的清香和一丝说不清的苦涩。他注意到白霜的手指异常纤细苍白,指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而且——她没有呼吸的起伏。
\"姑娘独自居住在这荒山野岭?\"封寒放下茶杯,手自然地靠近了剑柄。
白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戒备,轻轻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妾身在此等候一人,已有很多年了。\"
\"哦?等谁?\"
\"一个像侠士这样的剑客。\"白霜的目光落在封寒腰间的剑上,\"一个能听懂西风语言的剑客。\"
封寒瞳孔微缩。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突然闪回脑海——西风呼啸的战场,遍地尸骸,还有那个在风中消散的白衣身影...
\"姑娘此话何意?\"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白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西风:\"封大侠可知道,为何你的剑法名为'西风剑法'?\"
封寒沉默。这正是他最大的秘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兵卒,在一场惨烈的战斗后,独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醒来。那时西风大作,他在风中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舞剑的身影,那剑法凌厉如风,肃杀如秋。后来他凭着记忆苦练,终成一家。
\"看来侠士不愿说。\"白霜转过身,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把剑,\"不如我们切磋一二?妾身也对剑法略知皮毛。\"
封寒眯起眼睛。眼前的白衣女子持剑的姿势,与记忆中那个风中身影重叠在一起。他缓缓起身,孤鸿剑完全出鞘:\"请。\"
两人来到院中。西风怒吼,卷起满地落叶。白霜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却站得笔直,仿佛与风融为一体。
\"请侠士先出招。\"白霜轻声道。
封寒不再客气,孤鸿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刺白霜咽喉。这一剑快如闪电,却在中途突然变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正是西风剑法中的\"风回雁\"。寻常高手面对此招,非死即伤。
然而白霜只是轻轻侧身,手中剑如风中柳枝般柔韧一摆,不仅化解了封寒的攻势,还反手一剑点向他的手腕。封寒大惊,连忙变招,两人瞬间交手十余回合,剑光如练,在风中交织成网。
越打封寒越是心惊——白霜的剑路与他如出一辙,却更加纯熟自然,仿佛...仿佛她就是那套剑法的源头!
\"你究竟是谁?\"封寒猛地后跃,剑尖直指白霜。
白霜收剑而立,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我说了,我是白霜,这座山庄的主人。\"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西风越来越急了,我们进屋再说吧。\"
封寒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她回到了厅内。不知为何,尽管满心疑虑,他却无法对这个神秘女子产生真正的敌意。
厅内烛火已燃起,在风中摇曳不定。白霜为封寒重新斟了茶,这次她坐得离他近了些。
\"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白霜的声音轻如耳语,\"朝廷派兵围剿我父亲——他曾是镇守边关的大将,被奸臣陷害谋反。那一日,西风大作,官兵放火烧庄...\"
封寒的手一抖,茶水洒在了手背上。二十年前那场战役,他正是参与围攻的士兵之一!那时他才十五岁,被强征入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你...你是白将军的女儿?\"封寒声音干涩。他记得那场大火,记得将军全家宁死不降,最终葬身火海。
白霜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她伸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白衣,\"当年的白霜确实死了,现在的我...是西风中的一缕精魂。\"
封寒猛地站起,剑已出鞘:\"果然是非人之物!\"
白霜不躲不闪,只是哀伤地望着他:\"封大侠,若我想害你,刚才切磋时已有十次机会。我引你来,只是想完成一个夙愿。\"
\"什么夙愿?\"
\"教你完整的西风剑法。\"白霜轻声道,\"当年你在战场上看到的,只是残影。这些年你靠记忆练成的剑法,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封寒心中一震。确实,他总觉得自己剑法中缺少了什么,所以三年前华山之战后,他才选择归隐,苦苦思索。
\"为何选我?\"他沉声问道。
白霜的目光变得温柔:\"因为你是那场屠杀中,唯一一个为死者合眼的人。我在风中看着你,一具一具地为尸骸合上不肯瞑目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只有你能继承这套剑法的真谛。\"
封寒的记忆再次回到那个血色黄昏。十五岁的他,面对满目疮痍,哭着一具一具地为死者合眼,直到精疲力竭...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喊叫声:\"搜!那小子肯定躲在这里!\"
\"把山庄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封寒脸色一变:\"是追兵!\"他最近确实杀了一个鱼肉乡里的恶霸,没想到官府追查得这么快。
白霜却神色平静:\"不必担心。\"她走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刹那间,外面的西风狂暴了十倍不止,飞沙走石,人喊马嘶声很快变成了惊恐的惨叫。封寒从窗缝中看到,那些官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最后不得不狼狈撤退。
\"你...\"封寒震惊地望着白霜。
白霜微笑:\"我说过,我是西风中的精魂。\"她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封大侠,时间不多了。西风每年只有这一日最烈,我也只有这一日能显形。你可愿学那完整的西风剑法?\"
封寒深吸一口气,归剑入鞘:\"请姑娘赐教。\"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白霜将西风剑法的精髓一一传授给封寒。那不仅是剑招,更是一种与风共鸣的心法。封寒天资极高,很快掌握了要领,舞剑时竟能引动周围的风势,威力倍增。
\"最后一式,名为'西风烈'。\"白霜站在院中,白衣飘飘,\"此招一出,天地肃杀,但伤敌亦伤己,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她缓缓起剑,动作看似极慢,却带动周围的风形成了一个旋涡。封寒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式中蕴含的剑理,已近乎天道。
就在白霜即将完成最后一式时,她的身影突然闪烁起来,变得透明。
\"白姑娘!\"封寒冲上前去。
白霜勉强收剑,苦笑道:\"时间到了...我必须回到风中了...\"
\"不!\"封寒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把抓住白霜的手——那手冰凉刺骨,几乎不似实体,\"我该如何救你?\"
白霜惊讶地望着他,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你...愿意救我?\"
\"我愿意!\"封寒斩钉截铁地说。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这个如风般凛冽又温柔的女子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白霜的声音变得飘忽:\"明日...午时...西风将止...在此之前...找到我的骨灰...埋在庄西老梅下...然后...以你的血...滴在梅根...\"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缕白烟,融入呼啸的西风中。院中只余封寒一人,和那把掉落在地上的剑。
封寒拾起剑,发现剑柄上缠着一缕白发。他将白发小心收好,转身冲进山庄,开始寻找白霜所说的骨灰。
山庄很大,封寒一间一间地搜寻。奇怪的是,有些房间看起来经常有人使用,床榻整洁,镜台上有梳子和胭脂;而另一些房间则积满灰尘,显然多年无人踏入。
在一间隐蔽的闺房中,封寒找到了一个白玉骨灰坛,上面刻着\"爱女白霜\"四个小字。坛子被一块白绸包裹着,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仿佛主人经常拿出来查看。
封寒小心地抱起骨灰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他猛地回头,只见铜镜中映出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但现实中身后空无一人。
\"白霜...\"封寒轻唤一声,没有回应。他不再耽搁,抱着骨灰坛向庄西跑去。
庄西确实有一株老梅树,在狂风中倔强地挺立着。封寒用剑挖开树根旁的泥土,将骨灰坛小心埋入。然后他划破手掌,让鲜血滴在梅树的根部。
血渗入泥土的瞬间,狂风突然静止了一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然后,一股比之前更加猛烈的西风爆发开来,吹得封寒几乎睁不开眼。
风中,他再次听到了白霜的声音:\"谢谢你...封寒...\"
风停时,已是次日正午。封寒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梅树下,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老梅树不知何时开满了白花,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封寒站起身,发现孤鸿剑旁多了一把白色剑鞘的剑——正是白霜昨日所用之剑。剑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西风剑,赠知音。\"
从此,江湖上再无人见过\"北地孤鸿\"封寒。但每年西风最烈的那一天,北邙山上的樵夫总能听到风中传来双剑合鸣的声音,如泣如诉,似喜似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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