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个小镇,名唤“枕梦镇”。镇如其名,镇民们大多睡得香甜,连婴孩夜里也不哭闹。这安稳觉的由来,全靠镇东头住着的老裁缝——沈三更和他那把祖传的剪刀“剪梦刀”。
沈三更的铺子开在镇口老槐树下,白日里缝衣补衫,生意清贫却也安稳。可到了夜里,他的铺子便成了镇民们的救命稻草。谁家孩子被噩梦吓醒,谁家汉子梦里见血光之灾,只要天没亮,准能看见沈三更提着盏油灯,剪刀在指间转得飞快,上门替人“剪梦”。
这剪刀看着平平无奇,黑铁打造,刀刃却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浸过血又晒干了的痕迹。沈三更说这是他祖上从一位游方道士手里得的,能剪断噩梦,就像剪断丝线般利落。
可没人知道,每回剪完梦,沈三更的枕头下总会多出几缕黑灰——那是被剪碎的噩梦残渣。更没人知道,这些残渣会在他梦里化作狰狞的影子,啃噬他的安宁。
这年入秋,镇西头的王铁匠家出了怪事。他家小儿子铁柱本是个活蹦乱跳的娃,突然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眼就尖叫:“有红眼睛!红眼睛在啃我的手!”王铁匠找遍了郎中,连道士都请了,可铁柱的病却越来越重,到最后连白日里也见人就躲,嘴里嘟囔着“梦魇兽要来了”。
“怕是撞上‘梦魇兽’了。”沈三更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东西比普通噩梦邪乎得多,是噩梦成精后化成的兽形,专挑心有创伤的人下手,把他们的恐惧当饭吃。寻常剪刀碰它不得,唯有“剪梦刀”能斩断它和受害者的精神连接。
当晚,沈三更揣着剪刀来到了王铁匠家。进门就看到铁柱裹着被子蜷在炕角,浑身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沈三更刚要上前,忽觉一阵阴风卷过,油灯“啪”地灭了。黑暗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啃噬声,像老鼠啃木头,却比那瘆人十倍。
“来了。”沈三更咬破手指,在剪刀刃上一抹。血珠渗进铁锈里,剪刀顿时泛起红光。他一把掀开被子,闯进了铁柱的梦里。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铁柱缩在角落里,而一只巨大的黑影正趴在他身上——那便是梦魇兽。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团蠕动的浓雾,唯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见沈三更闯入,它发出刺耳的尖啸,雾气化作利爪向他扑来。
沈三更举刀便剪。剪刀过处,梦魇兽发出凄厉的惨叫,被剪断的雾气“哧”地化成黑烟消散。可就在同一刻,沈三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闪过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大火、哭喊、一把烧红的铁钳……他踉跄着跪倒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
原来,梦魇兽啃食的不止是铁柱的恐惧,还有他自己的。
等沈三更再睁眼,天已微亮。铁柱睡得香甜,额头的冷汗也退了。王铁匠千恩万谢地塞来一袋铜钱,沈三更摆摆手,拖着步子回了家。
隔天,他出门办事回家,才到家门就愣住了——门板上密密麻麻全是抓痕,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利爪拼命刨过。推开门,屋里的景象更骇人:裁缝台上堆着几团黑灰,剪刀躺在地上,刀刃裂开了一道细缝。
“剪梦刀”竟被梦魇兽伤了!
沈三更蹲下身,指尖抚过刀刃的裂痕。突然,那裂痕里渗出一丝黑雾,顺着他的手指钻进了皮肤。他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噩梦。
梦里没有火,没有铁钳,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白。他赤脚站在雪地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骨头。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年轻时的师父,正举着一把同样的剪刀,冷冷地看着他。
“你以为剪梦是救人?”师父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每回你剪断别人的噩梦,自己的梦就会被撕开一道口子。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的恐惧吞掉。”
沈三更想反驳,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师父的剪刀突然朝他劈来,他本能地抬手格挡——
“咔嚓!”
现实中的剪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沈三更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裂开的剪梦刀。窗外,天色已大亮,可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从那以后,沈三更再不敢轻易接剪梦的活计。可枕梦镇的噩梦哪有断绝的时候?渐渐地,镇民们发现,沈三更的铺子夜里不再亮灯了。偶尔有急病乱投医的人上门,也只能撞见一把大锁挂在门上。
有人说沈三更犯了癔症,有人说他剪梦剪出了疯病。只有王铁匠知道真相——有天半夜他起夜,亲眼看见沈三更蹲在自家屋顶上,手里攥着那把破剪刀,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再剪一次……就最后一次……”
那天夜里,镇西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等人们赶到时,只见一间茅草屋里浓烟滚滚,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神情呆滞。而沈三更倒在院子里,怀里紧紧搂着那把剪梦刀,刀刃上的裂痕更深了。
“梦魇兽跑了。”他喘着粗气说,“可我……可能也快不行了。”
果然,三天后,沈三更咽了气。临死前,他把剪刀塞给了王铁匠的儿子:“这刀……不能再剪梦了……”话没说完,手便垂了下去。
如今枕梦镇依旧太平,只是再没人见过“剪梦刀”。有人说它被埋进了沈三更的坟里,也有人说它化作了镇口老槐树上的一片叶子——每到夜里,那叶子就会泛起暗红的光,像极了当年剪刀上的锈迹。
而那些曾被噩梦纠缠的人,偶尔会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窣的剪东西声,仿佛有人还在替他们,一寸寸剪断黑夜里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