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以南三十里有个李家坳,坳里百十户人家,多以制陶烧瓷为生。这地方土好,山泉也好,烧出来的瓷器胎薄如纸、声如磬,在附近州县颇有名气。众多工匠中,又以李三的技艺最为出众。
李三这人,四十出头,生得黑瘦精干,平日里少言寡语,唯独对烧瓷一事格外执着。他烧出来的瓷器,釉色饱满,造型别致,每每出窑,总被客商抢购一空。可李三有个怪癖,每逢月圆之夜,必要独自开窑烧瓷,不许任何人旁观。
这年中秋,月明如镜,李三照例闭门烧窑。次日清晨,邻居见他从窑中捧出一只素白瓷瓶,瓶身无任何花纹装饰,看似普通,却在阳光下泛着奇异光彩。更奇的是,这瓷瓶发出的声音非同一般,以指轻叩,竟隐隐传出人语声!
消息传开,乡邻纷纷前来观看。有好奇者试叩瓶身,果真听见已故亲人的声音,有的交代未了之事,有的诉说思念之情。一传十,十传百,“闻声瓷瓶”的名声不胫而走,李家坳顿时热闹起来,每日前来求闻瓷声的人络绎不绝。
村西头住着个王寡妇,丈夫张石匠半年前上山采石,不幸遭遇山崩殒命,留下她和六岁幼子狗儿,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王寡妇听闻瓷瓶奇事,心中一动,想起丈夫临终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便鼓起勇气去找李三。
李三家中围满了人,王寡妇牵着狗儿排了半日队,终于轮到她。她颤抖着手轻叩瓶身,屏息倾听。
起初只有风声呜咽,继而隐约传来凿石之声,渐渐清晰起来。忽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狗儿他娘,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东屋灶台下三尺,我埋了个瓦罐,里面有这些年攒下的八两银子,本想着给狗儿交束修读书用...你们千万省着花,把狗儿拉扯大...”
王寡妇听得真切,正是丈夫的声音!她泪如雨下,抱着瓷瓶不肯放手。周围人无不唏嘘感叹,都说这张石匠死后还惦记着妻儿,真是有情有义。
李三见王寡妇可怜,非但未收她分文,还帮着她到东屋灶台下挖掘,果然找出个瓦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八两银子。王寡妇千恩万谢尽在不言中。
此事过后,闻声瓷瓶名声更盛,连百里外的人都慕名而来。李三倒也不吝啬,只要不是贪图好奇的,他都允人叩问,分文不取。只是每用一次,瓷瓶上的光泽就暗淡几分,声音也愈发微弱。
却说本地有个周财主,家财万贯却贪得无厌,听闻瓷瓶神奇,便打起了歪主意。这日他带着家丁来到李三家,非要买下瓷瓶。
李三摇头:“这瓷瓶不卖,它是用来帮人的,不是发财的工具。”
周财主冷笑:“帮你也是帮,帮我也是帮。我出二百两,够你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
李三仍是摇头。周财主恼羞成怒,竟令家丁强抢。拉扯间,瓷瓶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在场众人无不惊呼惋惜,李三却呆呆望着碎片,一言不发。周财主见闯了祸,赶紧溜之大吉。
当夜,月又圆了。李三独自坐在院中,对着一地碎片发呆。子夜时分,他忽然起身,将碎片仔细收起,走进窑房,闭门不出。
三日后的清晨,窑门开启,李三捧出一只新瓷瓶。这瓶子与先前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釉色更深,隐隐透着暗红。
消息传出,周财主第一个赶来。他心想:这李三能烧出一个,就能烧出第二个,我定要弄到手!
周财主假意道歉,说要赔偿李三损失。李三只是淡淡地说:“不必了,财主若想试试这新瓶,请便。”
周财主大喜,急忙上前轻叩瓶身。起初静默无声,继而风声大作,忽然间,无数凄厉哭喊声从瓶中涌出,中间夹杂着咒骂与哀嚎。周财主听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那些声音,竟全是被他逼死的佃户、被他欺压的百姓!
“假的!都是假的!”周财主尖叫着,“这是妖术!”他夺过瓷瓶,狠狠摔向地面。
谁知这次瓷瓶并未破碎,反而弹跳起来,悬在半空,发出的声音更加清晰骇人。周财主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家丁狼狈逃窜。
围观人群惊疑不定,无人敢上前试瓶。这时王寡妇牵着狗儿走来,她向李三行了一礼:“李先生,让我试试吧。”
王寡妇轻叩瓶身,瓶中传出柔和的风声,继而是她丈夫温和的声音:“狗儿他娘,狗儿要好好读书,做个明理的人...”声音渐弱,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王寡妇泪眼婆娑,对众人道:“这瓶子不害人,它只是说真话罢了。”
此后,再无人敢轻易试瓶。李三也不再让人随意叩问瓷瓶,只偶尔为真心需要的人开启。
一年后,周财主家突发大火,万贯家财烧得精光。有人说那夜看见一只瓷瓶在火场上方盘旋,发出阵阵呜咽声;也有人说是周财主自己作恶多端,遭了天谴。
李三后来再也没有烧出过能说话的瓷瓶。有人问他其中奥秘,他只是摇头不语。唯独一次醉酒后,他透露了一二:“哪有什么神奇...不过是泥土记得烧窑人的心罢了。心诚则灵,心邪则恶...”
王寡妇用那八两银子做了小本买卖,辛苦将狗儿拉扯大。狗儿勤奋读书,后来中了举人,成了当地第一个做官的读书人。他为官清廉,常常接济贫苦百姓,尤其关照那些孤儿寡母。
狗儿成亲那年,李三已病重卧床。狗儿前来探望,带来一只新烧的瓷瓶作为礼物。李三见到瓷瓶,眼前一亮——这瓶子虽不能闻声,但釉色饱满,胎薄如纸,分明已得他真传。
李三拉着狗儿的手说:“好孩子,你记住:瓷器虽脆,却能历经千年不腐;人声虽逝,却总在世间留下回响。做人如做瓷,心正才能出精品。”
当夜,李三安然离世。下葬那日,半个县的人都来送行。人们发现,在他的坟前,不知谁放下了一只素白瓷瓶,釉面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偶尔有清风拂过,瓷瓶发出细微声响,似在低语,又似在吟唱,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记住、被传颂的往事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