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也在帅府内外无声蔓延。
亲卫们眼神躲闪,传递文书时恨不得隔着一丈远。
连赵兴,进来汇报时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令人绝望之时,帅府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熟悉的声音。
“我是洛青依,见你们大帅。”那声音清亮,穿透了帅府死寂的阴霾。
严星楚浑身剧震,猛地转身,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青依?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隆济是离鲁阳瘟疫源头最近的大城!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门扉。
刺眼的晨光涌了进来,晃得他眯了下眼。
光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洛青依是谁。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明显是特制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罩袍,脸上蒙着厚厚的棉布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在她身后,还有十来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男女都有,脸上带着紧张。
严星楚认得他们衣袍上的徽记,鹰扬书院医学生!
“青依!”严星楚的声音都变了调,是震惊,是狂喜,更是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愤怒,“你…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几步冲下台阶,想去抓妻子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身上…会不会也带着那该死的瘟气?
洛青依没有理会他狂暴的怒吼和伸到一半又缩回去的手。
她走上前一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声音透过面巾,依旧清晰而冷静:“夫君,我来了。”
“你……”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严星楚眼眶。
她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她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鹰扬书院最宝贵的医学生种子!
她是来和他一起跳进这炼狱火坑的!
紧接着是更汹涌的担忧和后怕。“娘呢?佩云姐呢?还有岳父!他们怎么样?洛东关…”他语无伦次,声音发颤。
“放心。”洛青依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母亲和佩云姐还在洛北口,那里暂时安稳。爹坐镇洛东关,目前关内尚未发现疫症。
我走时,爹已下令全城戒严,清查病患,并按照他新拟的药方开始熬煮汤药预防了。”
听到家人暂时无恙,严星楚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丝丝,但心头的巨石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盯着洛青依身上,又是心疼又是气急:“既然知道危险!知道洛东关还没事!你为什么还要来?你知不知道这里…这里…”
“这里已经快成鬼域了,对吗?”洛青依打断了他,语气异常严肃,“夫君,我和爹仔细分析过鲁阳那边传回的症状描述,还有我们沿途看到隆济城外的情况。爹断定,这是极其凶险的‘黑死瘟’!传播极快,致死极高!若再不采取雷霆手段,有效管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帅府内外那些面带惊惶的士兵和文书,一字一句:“爹说,照此蔓延速度,若不干预,最多一个月,隆济城…十室九空!将成为一座死城!”
“轰!”
洛青依的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严星楚天灵盖上!
一个月……死城!
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之前看到那些数字,他恐慌,他无力,但内心深处或许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总能撑过去。
可洛佑中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医官,他的岳父,用最冷酷的判断,直接撕碎了这层侥幸!
十室九空!死城!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感,还有连日来的重压、对瘟疫的束手无策、对未来的迷茫、对眼前惨状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严星楚猛地抬头,双目赤红。
他死死盯着洛青依,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那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恐惧和无力感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冲着这个明知危险却毅然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发出了近乎崩溃的咆哮:
“洛青依!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你跑来送死吗!你…你是不是疯了?啊?!”
他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绝望,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外面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池,“你看看!你看看外面!那是瘟疫!沾上就死的瘟疫!不是刀枪!我他妈挡不住啊!”
他像一头困兽般在台阶上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猛地又停下,胸膛剧烈起伏,吼声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你来了又能怎么样!你能治好吗!你能救得了谁!连你爹都没把握!你带着这些小年轻来……来陪葬吗?”
他指着那些年轻的医学生,他们被大帅从未有过的狂暴吓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咬着牙,紧紧跟在洛青依身后,没有后退。
帅府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大帅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震住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亲卫们低着头,不敢看。
史平攥紧了拳头,眼圈通红。
面对丈夫的失控咆哮,面对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绝望眼神,洛青依静静地站在那里。
面巾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她没有解释,没有争辩,更没有像往常那样温言软语的安抚。
等严星楚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着最后的余音,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时,洛青依才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吼完了吗?吼完了就听我说!”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严星楚,也扫过帅府内外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
“第一,立刻在城内划分区域!设立‘疫区’、‘疑症区’和‘洁净区’!所有已发病者,无论军民,全部迁入‘疫区’,集中隔离!凡有发热、寒战者,无论有无黑斑,立刻送入‘疑症区’观察!未出现症状者,留在‘洁净区’,严禁跨区流动!”
“第二,全城动员!清理所有垃圾、污水、淤积的沟渠!特别是死水塘、污秽角落!发动百姓,用生石灰泼洒所有街道、院落!每日至少两次!切断这瘟神滋生的温床!”
“第三,强制个人清洁!洁净区所有人,必须每日以药汤或皂角净水洗手、洗脸!饮水必须烧开!衣物勤换洗!严禁饮用生水!发现随地便溺、乱倒污物者,重罚!”
她的指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断、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被丈夫怒吼过的女子,更像一位在尸山血海中发布军令的主帅!
严星楚的咆哮卡在喉咙里,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但那股狂暴的绝望,却像被这冰冷而清晰的指令一点点浇熄,露出底下更深的茫然和……一丝被强行拽回的理智。
洛青依完全不理会他复杂的神色,从身后一个医学生背着的厚重药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几张写满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纸。
“这是爹根据目前所知症状,结合古籍和他多年经验,斟酌再三开出的避瘟药方,或可试试。”
她将药方递给旁边一个亲卫,“避瘟方,全城洁净区军民,每日服用,连服七日,可稍作预防,增强些抵抗力。此病凶险,此方未必能救命,但或可争取些时间。”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爹已动员在洛东关和洛北口的所有关系,紧急筹集了第一批药材,正在快马加鞭赶来隆济的路上!最迟明日傍晚可到!
夫君,你立刻下令,在城中安全处设立大灶,准备足够的大锅和干净水!药材一到,立刻组织人手,日夜不停熬煮汤药!按区、按人头发放!”
“还有,”她目光转向身后那十几个虽然紧张但眼神坚定的年轻医学生,“他们是鹰扬书院医学院最优秀的一批学生,读过医书,学过外伤处理,也懂些防疫避秽之理。
人手不足,经验尚缺,但此刻,他们愿意,也必须顶上去!我会亲自带着他们,负责疫区和疑症区的诊视、分发汤药、指导隔离和清洁!你只需要给我们划出地方,派兵维持秩序,保证供给!”
洛青依说完,静静地看着严星楚,那双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清澈、坚定。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实际、最紧迫的行动方案。
帅府内外,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大帅。
严星楚死死攥着拳头,他看着妻子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眼睛,看着她身后那些年轻的、带着恐惧却依旧选择站立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力量感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刚才的狂暴与绝望。
是啊,吼有什么用?
他的妻子,一个医者,在最黑暗的时刻,带着最微薄的希望和最决绝的勇气,闯进了这地狱。
她不是来陪葬的,她是来战斗的!
用她所学的医术,用她带来的药方,用这些年轻的生命,向那无形的瘟神宣战!
“呼……”严星楚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洛青依,扫过那些医学生,扫过史平、赵兴和所有看着他的人。
眼神中的狂暴和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铁的决断,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凶狠!
“史平!”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
“属下在!”
“立刻按夫人所说,传达本帅军令!”
“第一,全城划分三区……按夫人所述标准,将人全部归置到位!敢有拖延、藏匿病患、冲击分区者,无论是谁,就地格杀!”
“第二,征调全城所有青壮劳力、辅兵!由工吏带队,立刻清理……通知赵兴,由他亲自带一队亲兵督阵!敢有懈怠、敷衍者,军法从事!”
“第三,洁净区所有军民,每日必须按夫人要求清洁!……待洛东关药材一到,并入大锅熬煮,按人头强制发放!不喝者,逐出洁净区!”
“第四,调一队精锐亲兵,归夫人直接指挥!……任何人,包括本帅,未得夫人允许,不得擅入疫区、疑症区!”
他一条条命令下达,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仿佛都有回音。
最后,他看向洛青依,目光复杂,有担忧,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托付和信任:“青依……疫区就交给你了。”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洛青依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却多了几分郑重:“放心。我会尽力。”
她拉紧脸上的面巾,转身对身后的医学生们道:“检查面巾、罩袍、手套!带上药箱,跟我走!去城南粮仓(疑症区)!”
十几个年轻人齐声应道:“是,洛先生!”
声音带着紧张,却异常响亮。
他们迅速检查着自己的防护,跟着洛青依,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北境多地爆发“黑死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死神信使,不仅瞬间席卷了整个北境,还向着更远的疆域扩散开去。
各方势力的反应,各不相同。
西夏,平阳行宫
“黑死瘟?”吴砚卿放下密报,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悸,随即,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快意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好啊…好得很!”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陈彦那狼崽子,还有东夏,都陷进去了,真是天助我也!”
她甚至觉得,要是这瘟神能把整个东牟国都拖下水,那才叫痛快!
至于严星楚和秦昌,吴砚卿心里只是“啧”了一声,有点可惜,尤其是秦昌,是块好用的磨刀石,但比起借瘟疫之手重创甚至覆灭东牟和东夏在北境的力量,这点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她深知瘟疫的恐怖。
那玩意儿可不会认人,一旦蔓延开来,西夏也难以幸免。
“吴征一!”她声音陡然转厉。
“臣在!”吴征一立刻躬身。
“传旨!所有西夏控制之下的城池,即刻起封城!各城守将严查城内,凡有发热、生斑者,立刻隔离!不,立刻焚烧!连同其居所,一并烧了!”
吴砚卿顿了一下,“另外,从太医院挑几个…嗯,挑几个精干点的御医,再备上几车常用的防疫药材,立刻送往关襄城魏若白处!告诉他,务必守好关襄,绝不能让瘟疫东进一步!这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她可不想关襄也乱起来,那里是西夏在北境最后的屏障。
“遵旨!”吴征一领命,迅速退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