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尼贵为贵蒙部勇将,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被安排在一旁听令也就罢了,这夏人将军从头到尾那副冷冰冰、仿佛他们不存在的样子,简直是对他、对草原勇士最大的侮辱!
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身旁的金方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终于,段渊的部署到了最后。
“……粮草辎重,乃我军命脉,不容有失。”段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扫过金方三人,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金方百户,古托大人,乌尼将军。”
“末将在。”“在。”金方和古托立刻应声。乌尼梗着脖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段渊仿佛没看到他的无礼,继续用毫无波澜的语调下令:“着你们带本部人马,专职守护后方粮队及民夫营地。无我军令,不得擅离岗位,更不得擅自出战。”
这话如同一个火星,瞬间点燃了乌尼压抑已久的怒火!
“段将军!”乌尼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炸雷,震得帐内火苗都晃了晃,“你对我们有意见就直说!何必如此羞辱我们草原的汉子!让我们去守粮车?当我们是娘们吗!”
帐内瞬间死寂。
所有鹰扬军将领的目光都冷了下来,集中在这个敢于咆哮军帐的草原将领身上。
段渊终于正眼看向乌尼,眼神冷淡依旧:“乌尼将军,此言何意?守护粮草,责任重大,何来羞辱?”
“放屁!”乌尼气得口不择言,“你就是觉得我们会拖你们后腿!有本事出去单挑!老子让你一只手!”
“乌尼!”金方和古托同时低喝,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了他。
段渊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我军战术,讲究协同。贵部与我军从未配合,贸然加入战阵,恐生混乱。安排守护粮草,乃稳妥之策,并非轻视。若乌尼将军觉得这是羞辱,可以带着你的人现在离开。”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军令已下,无需再议。诸位,回去准备,明日迎敌!散帐!”
说完,段渊根本不再看暴怒的乌尼,起身径直走向后帐。
“你!”乌尼还要冲过去理论,却被金方和古托硬生生拖出了大帐。
一到帐外,冰冷的风雪扑面而来。
乌尼一把甩开金方的手,怒气冲冲地低吼:“小王子!你就这么忍了?他们分明是瞧不起我们!”
金方盯着他,脸上也带着寒意,声音却压得很低:“乌尼,刚才段将军前面的战术部署,你听明白了吗?”
乌尼一愣,火气道:“什么压制,五百步,协同,什么玩意!”
“那你告诉我,”金方语气加重,“他命令火炮何时齐射?步兵分几段阻击?骑兵何时从两翼包抄?弩手何时后退抛射?这些配合你懂吗?你的人能立刻跟上鹰扬军的节奏吗?”
乌尼张了张嘴,他光顾着生气,那些繁琐的指令他确实没细听,也根本听不懂那些汉人的术语。他打仗向来是靠勇猛和直觉,冲上去砍就是了!
“我……我们草原勇士,勇往直前就是!何须这些花架子!”他兀自嘴硬,但气势已然弱了几分。
“勇往直前?”金方几乎要气笑了,“昨天要不是车阵壕沟,我们早就被碾碎了!明天一早来的是一万生力军,你打算带着你的人怎么勇往直前?去送死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严厉起来:“你既然听不明白,搞不懂他们的战术,那就老老实实执行命令,把粮队给我守好!粮队要是有了闪失,不用段将军动手,我军法第一个处置你!听到没有!”
乌尼被金方罕见的疾言厉色镇住了,尤其是最后那句“军法处置”,让他清醒了几分。眼前这位不仅是恰克王子,更是能给他们部落带来粮食和商路的人。
他憋屈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道:“……听到了。”
金方不再理他,转身对古托道:“古托叔叔,看好他,必须绝对服从鹰扬军的安排。”
古托叹了口气,点头应下,拉着还在生闷气的乌尼走了。
金方独自站在风雪中,望着远处正在紧张布防的鹰扬军阵地,心中亦是复杂。
段渊的排斥,他何尝感受不到?但他更清楚,明天的战斗,绝非草原上传统的骑兵冲杀那么简单。
乌尼的勇猛,在鹰扬军这套严谨冷酷的战争机器面前,可能真的会变成“拖后腿”。
次日,午时将近。
风雪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苍茫的雪原尽头,一道黑线逐渐浮现,并且越来越粗,如同不断蔓延的潮水,带着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向着鹰扬军车阵压迫而来。
那一万须达兵马准时到了!
金方、古托和乌尼站在后方粮队旁的一处稍高土坡上,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战场。
乌尼抱着胳膊,脸上依旧带着不服气的神色,打定主意要看看鹰扬军怎么“协同”,怎么“不拖后腿”。
车阵内,一片肃杀。鹰扬军士兵们如同雕塑般坚守在各自岗位,只有军官低声传达命令的声音偶尔响起。
段渊立马于中军稍靠前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逼近的敌军洪流。
五千步……四千步……三千步……
敌军进入了飞骑炮的最大有效射程!
段渊缓缓举起了右手。
所有炮手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手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当敌军前锋踏入五百步左右的距离时,段渊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放!”
令旗同步挥下!
轰!轰!轰!轰——!
三十门飞骑炮几乎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炮口喷吐出巨大的火焰和浓烟,沉重的弹丸呼啸着划破寒冷的空气,如同死神掷出的巨石,狠狠地砸入正在冲锋的恰克骑兵队列之中!
刹那间,人仰马翻!
实心弹丸落地后甚至再次弹起,在密集的队形中犁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兵器混合着冰雪飞上天空!
突如其来的猛烈炮击,如同当头一棒,直接把冲锋的恰克骑兵打懵了!
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远距离的毁灭性打击!
草原上的勇士甚至还没看到敌人的脸,就已经在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横飞的铁球中成片倒下!
冲锋的势头骤然一滞,队形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互相冲撞践踏。
“这……这是什么?”后方土坡上,乌尼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不服气早已被无与伦比的震惊所取代!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恐怖的杀伤力能波及到他这里。
金方和古托也是心头剧震,虽然他们知道鹰扬军有火炮,但三十门齐射的恐怖威势,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炮击并未停止。
第一轮齐射后,训练有素的炮手们迅速清理炮膛,重新装填。
“标尺五百,急促射!”军官的命令在炮位上响起。
轰!轰!轰!
火炮再次轰鸣,这一次不再是齐射,而是各炮位根据标尺自行射击,炮弹如同冰雹般持续不断地落入混乱的敌军之中,进一步加剧着伤亡和恐慌。
恰克骑兵毕竟凶悍,在头领的嘶吼和鞭挞下,一些悍勇之辈红着眼睛,拼命催动战马,试图冲过这段死亡地带,靠近车阵。
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终于冲到了距离车阵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
“弩手!”段渊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车阵后方,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手们扣动了扳机!
嗡——!
一片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尖啸,落入冲锋的敌群!
这个距离,正是强弩威力最大的射程!破甲的弩矢轻易地穿透皮袍和简陋的皮甲,将骑士和战马一同钉死在雪地上!
冲锋的恰克骑兵再次遭到重击,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速度再次骤减。
“弓手准备!”命令接力。
当最前面的敌军冒着箭雨弩矢,好不容易冲进五十步之内,眼看就要接近壕沟时——
“长枪上前!刀盾护卫!”
车阵缝隙和壕沟后,无数根冰冷的长枪如同毒蛇般探出,组成一片密集的枪林!刀盾手则护在两翼,格挡开零星射来的箭矢。
冲到这个距离的恰克骑兵已经稀疏了很多,面对严阵以待的长枪阵,他们要么被长枪捅穿,要么被刀盾手砍倒,少数跳下马想步战攀爬的,也迅速被围杀。
整个战场,仿佛变成了一个高效的屠宰场。鹰扬军各兵种在段渊的指挥下,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咬合运转,远程、中程、近程火力层层递进,配合默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火炮仍在轰鸣,重点打击试图重新集结的后续敌军。弩箭和弓箭持续不断地倾泻。前排的步兵沉稳地收割着靠近的敌人。
须达的军队空有一腔血勇,却根本无法靠近,只能在这段死亡距离上被一点点消耗,徒劳地抛下越来越多的尸体。
土坡上,乌尼早已没了声音,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脸色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战争可以这样打!
不需要个人的勇武,不需要战马的冲刺,只是冰冷的计算、严格的纪律、不同兵种的配合,以及……那种能发出雷霆的恐怖武器!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战争的所有认知!
金方和古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一丝寒意。
他们早知道鹰扬军强,但强到这种地步,如此……冷酷高效,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段渊此战展现出的指挥艺术,绝对堪称名将!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须达军伤亡惨重,士气彻底崩溃。无论军官如何呵斥鞭打,幸存的士兵们再也不肯向前冲锋,开始掉头逃跑。
“骑兵营!左右两翼出击!”段渊等的就是这一刻!
养精蓄锐已久的鹰扬军骑兵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从车阵两翼猛地杀出,如同猛虎下山,冲向已经溃散的敌军,开始了无情的追击和收割……
剩下的,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追歼战。
又一个时辰后,战斗彻底结束。
雪原上尸横遍野,鲜血将大片白雪染成刺目的暗红色。鹰扬军的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收缴武器,看押俘虏。
战果统计很快报到了段渊这里: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五千余人,仅有不到两千人侥幸逃脱。鹰扬军自身伤亡,微乎其微。
金方带着古托和失魂落魄的乌尼前来中军帐复命。
“段将军,粮队安然无恙。”金方抚胸行礼。
段渊正在看战报,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连头都没抬:“嗯。辛苦了。”
他的态度依旧冷淡和疏离。
但这一次,乌尼再也没有丝毫怒气。
他偷偷看着段渊那冷硬的侧脸,看着帐内外那些沉默而彪悍的鹰扬军将领,心中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昨天金方拦住他是多么正确。如果他们真的莽撞地加入战阵,恐怕真的会打乱鹰扬军的节奏,甚至可能成为被误伤的对象。
他也终于明白,段渊让他们守粮车,或许……真的不是羞辱,而是一种基于实际情况的、冷酷却最合理的安排。
金方的心情同样复杂。段渊此战展现出的能力,远超他之前的了解。
这还只是镇守洛东关、名声不显于外的段渊。那被誉为鹰扬军三柱、各自镇守一方的李章(擅守)、田进(擅攻)、陈漆(擅炮)又该是何等的厉害?
还有那位能驾驭这些骄兵悍将、一手打造出鹰扬军的大帅严星楚,他的手段和眼光,又到了何种地步?
草原的传统,在鹰扬军这套全新的、融合了先进火器和严谨战术的战争体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在同时间,北面哈部的冬季草场,现在彻底成了个大坟场。
十二万人马搅在一起,杀声震天,血把雪地都泡化了,又很快冻成暗红色的冰坨子。
哈部人多,七万对五万,本来该压着须达打。可这回,邪门了。
须达的队伍里,竟然摆出了五十门黑黝黝的铁炮!
那动静,天崩地裂一样。
哈部的骑兵刚聚起来要冲锋,炮弹就劈头盖脸砸过来,人喊马嘶,断肢残臂飞起老高。一炮下去,就是一条血胡同。
哈兀的长子,那个跟父亲一样勇猛的年轻人,眼睛都杀红了,带着亲卫队死命往前冲,想撕开个口子。
可还没碰到须达的边,一阵密集的炮火覆盖过来,连人带马,被实心弹击中。
哈部本来就缺粮,人马饿着肚子,全凭一口气撑着。这会儿被这从来没见过的厉害家伙一顿猛揍,士气一下子就垮了。
仗打了整整一天,哈部惨败。
七万人死的死,散的散。
刚回来没多久的次子托术,拼死收拢了两万来残兵,护着些老弱妇孺,玩命似的向南突围。
后面须达的人马还在追着咬,队伍里哭声、骂声、伤兵的呻吟声混成一片,凄惨无比。
两天后,南逃的托术残部,终于撞上了正在向北缓慢行军的段渊和金方一行人。
场面一时极其混乱。
托术的人马已成惊弓之鸟,一看前面有军队,差点就要四散逃命。幸好金方眼尖,看到了队伍前面浑身是血、几乎脱力的托术。
“托术!是我!金方!”
托术愣了一下,看清来人,这个硬邦邦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金方……完了……我大哥没了……部落……部落没了!”
金方的心猛地一沉,赶紧让人安置这些疲惫不堪的残兵。
也就在这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左贤王部骨都侯呼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