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棠是被腕骨处的灼痛惊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绣着麦穗纹的被面上,而那团金红火焰正顺着掌心血脉往上窜,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扎进小臂。
床褥边缘已焦成黑褐色,散着焦糊的棉絮味——昨夜她竟在睡梦中让火焰烧穿了三层褥子。
\"停。\"她咬着牙低喝,指尖掐进掌心。
从前只需意念就能压下的火焰这次却在皮肤下跳动,像活物般抵触她的控制。
直到她咬破舌尖,腥甜血气漫开时,那团火才\"嗤\"地缩回掌心,留下一道泛着金光的纹路,从腕骨蜿蜒至手肘,像用金箔贴上去的古老符咒。
\"这是...\"她颤抖着摸向那道纹路,指尖刚触到皮肤就被烫得缩回。
记忆突然翻涌:昨夜冰被火焰穿透时的惊愕,槐树下眼底人影的冷笑,生母留下的玉牌发烫的触感——原来那些异常早有预兆。
\"叩叩。\"
窗外传来竹帘掀动的轻响。
苏小棠慌忙扯过外衣盖住手臂,就见陆明渊掀帘进来,玄色大氅还沾着晨露,眉峰微蹙,手中捏着张泛黄的绢帛。
\"你昨夜又用真火了?\"他径直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焦黑的床褥,喉结动了动,\"禁卫军统领今早来报,昨夜子时,祭天殿后的枯井里浮起具守卫的尸首。
那人生前攥着这个。\"
他展开绢帛的瞬间,苏小棠呼吸一滞。
画上的女子手持金红火焰,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冷戾。
她的指尖正点在一只青铜灶台上,背景是漫天星斗,每颗星子都像被火焰灼穿的窟窿。
画角用朱砂写着行小字:宿主已定,神格复苏。
\"他昏迷前只重复这句话。\"陆明渊将绢帛递给她,指腹擦过她泛白的指节,\"小棠,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苏小棠盯着画中女子的眼睛。
那双眼尾上挑的弧度,和昨夜槐树下倒影里的人影一模一样。
她喉头发紧,摸向颈间玉牌——此刻玉牌不再发烫,反而沁着刺骨寒意,和掌心的火焰形成冰火两重天。
\"我也想问。\"她哑着嗓子,将玉牌拽出衣领,\"这是我娘临死前塞给我的,说'等你见着灶火金纹,就去寻灶神庙后第三块青石板'。
可现在...\"她扯动嘴角,\"金纹有了,我却连自己是谁都快分不清了。\"
陆明渊的拇指轻轻抚过她手背上的金纹,突然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管你是谁,我要的是苏小棠。\"他的心跳有力而灼热,透过层层衣物传来,\"但现在,御膳房的急报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陈阿四粗哑的吆喝:\"苏掌事!
突厥使节团明日抵京,皇上要咱们做道'国宴之味'镇场子!\"
陈阿四踹开半掩的门,靛青短打沾着灶灰,手里拎着个蒙着湿布的食盒:\"说是要'最能代表大楚的味道',我琢磨着用羊肝——草原人爱吃羊,可咱们得做出花样。\"他掀开湿布,带着血沫的羊肝颤巍巍躺在碎冰上,\"你挑的这只西口羊,肝子最是厚实...\"
苏小棠接过羊肝的瞬间,掌心突然发烫。
金红火焰不受控制地窜出来,裹住羊肝。
她瞳孔骤缩,慌忙运力压制,可那火像认准了羊肝似的,\"轰\"地烧得更旺。
等她反应过来时,掌心里只剩撮黑灰,还飘着焦苦的糊味。
\"这...这怎么回事?\"陈阿四瞪圆了眼,伸手去碰那堆灰,被余温烫得缩回手,\"你、你往日最会控火,怎的...\"
苏小棠盯着自己发抖的手。
这是真火第一次完全不听她使唤。
她想起昨夜那声\"该醒了,我的容器\",后颈泛起凉意——或许从冰被穿透的那天起,就不是她在控制火焰,而是火焰在适应她的身体,等待某个时机。
\"许是...昨夜没睡好。\"她扯出个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再挑块肝子,这次...\"
\"罢了。\"陈阿四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握锅铲的茧子,\"你脸色白得像灶台上的面,这菜我来料理。\"他弯腰拾起食盒,转身时瞥到她垂在身侧的手——那道金纹正顺着袖口往上爬,\"你且歇着,出了岔子我担着。\"
苏小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喉间突然泛起酸意。
她摸向床头的蓝布围裙,指尖触到那排自己缝的歪扭针脚——从前总觉得这围裙是束缚,现在倒成了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窗外的麻雀又开始扑棱,她望着手背上的金纹,轻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风卷着灶房的炊烟吹进来,隐约传来陈阿四骂骂咧咧的声音:\"小兔崽子们,火调小点!
苏掌事要歇着,都给老子轻手轻脚的!\"
苏小棠靠在床头,望着那团在掌心若隐若现的金红火焰。
这次,火焰里似乎多了张模糊的脸,正对着她笑——和画里的女子,和昨夜倒影里的人影,一模一样。
陈阿四将新取的羊肝搁在青石板案上时,苏小棠正倚着门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肉里。
她能听见自己喉间急促的喘息,像被人攥住了气管的风箱。
\"小苏,去里屋歇着。\"陈阿四抄起牛骨柄菜刀,刀背在案板上敲出\"笃笃\"两声,\"你眼皮直跳,盯着我手底下发颤。\"他故意扯着嗓子,声线却比平日低了两度,像怕惊着什么易碎的瓷器。
苏小棠没动。
她望着陈阿四布满老茧的手指扣住羊肝,刀刃斜着切入肌理的瞬间,腕骨处的金纹突然泛起灼热。
那团火先在血管里窜了两窜,像幼兽试探着出笼,接着\"轰\"地炸开来——金红火焰裹着刀身往上蹿,眨眼间吞没了半块案板。
\"小心!\"苏小棠扑过去,却见陈阿四已经踉跄着后退两步。
被火焰舔过的羊肝正在碳化,黑灰簌簌落在案上,连带着半片青石板都焦成了蜂窝状。
陈阿四的靛青短打被火舌燎了道焦边,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突然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子当御膳房掌事二十年!\"他的声音发哑,脖颈青筋暴起,\"从烧火小工到掌勺,哪回不是把火候吃得透透的?\"他猛地转头看向苏小棠,眼眶发红,\"小苏,这火...它根本不是冲菜来的。\"
苏小棠的指尖还悬在半空。
她能清晰感知到那团火此刻的\"情绪\"——不是失控,而是某种蓄谋已久的雀跃,像孩童终于被允许跑出门撒欢。
她突然想起昨夜火焰里那张模糊的脸,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我去拿湿布!\"外头传来小厨役的惊呼,脚步声噼里啪啦砸进来。
苏小棠却在这时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陆明渊的玄色大氅先扫过门框,接着是他带着松木香的气息,混着几分冷冽的药味。
\"这是我让太医院连夜调的镇火散。\"他将青瓷瓶搁在案上,指腹擦过苏小棠发烫的手背,\"能压三时辰,足够你做完这道菜。\"
苏小棠盯着那抹幽蓝的药汁在瓶中轻晃。
她想起昨夜陆明渊说\"我要的是苏小棠\",想起他按在自己心口的温度,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陈阿四焦黑的案板,扫过小厨役们躲在门后窥探的眼睛,最终落在自己手背上蜿蜒的金纹时,她突然伸手按住了瓶口。
\"如果连我自己都压不住这火...\"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扑火时的灰,\"那它现在烧了我,总比以后烧了更多人强。\"
陆明渊的瞳孔微缩。
他想开口,却见苏小棠已经闭目盘腿坐在了灶前。
她解下蓝布围裙系在腰间,那排歪扭的针脚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灶膛里的火\"轰\"地蹿高,金红火焰从她掌心溢出,这次却没有乱蹿——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乖乖裹住新换的羊肝,在她的意念里打着旋儿。
\"油温六成。\"苏小棠的声音平稳得像是换了个人,\"陈掌事,麻烦递那盏松露酒。\"
陈阿四盯着她的侧脸。
晨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脸上,金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可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见老厨头时,那老头说\"真正的厨子,是火的主人\"。
此刻望着苏小棠,他突然懂了。
宴席设在含元殿东偏厅。
突厥使者的银质酒盏碰在青瓷盘沿上,发出清脆的响。
苏小棠站在廊下,看着那蓄着络腮胡的使者夹起一筷子\"山海烩\"。
他的动作顿了顿,黑褐色的瞳孔突然收缩,喉间溢出半句突厥语:\"bu tat...(这味道...)\"
\"似曾相识?\"苏小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她想起昨日翻查御膳房古籍时,在《天厨秘录》最末页看到的批注——\"太初三年,御厨林九娘制山海烩,以灶神真火烹之,味传千年\"。
而此刻从殿内飘出的香气,和古籍里夹着的半片枯菊,有着一模一样的甜腥。
夜色漫上屋檐时,苏小棠回到天膳阁。
她推开雕花木门,镜中映出她沾着灶灰的脸。
可就在她抬手擦脸的瞬间,镜中的影子慢了半拍——那道金纹先她一步爬上镜中人的脖颈,在月光下泛着不属于人间的光。
\"小棠?\"外头传来陆明渊的唤声。
苏小棠猛地转头,再看镜中时,影子已和她同步。
她伸手摸向颈间玉牌,触手一片冰寒。
而在她看不见的袖口,金红火焰正缓缓爬上指尖,温度比她的血更烫,像在丈量,这副皮囊是否够资格,装下另一世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