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端坐在柜台后头,手里攥着块抹布,眼神却飘到了屋顶的蜘蛛网上。
那蜘蛛正兢兢业业织它的第八张网——前七张都被郭芙蓉练功时震破了。
白展堂跷着二郎腿,脚趾头在布鞋里不安分地动着,时不时偷瞄一眼门口,像在等什么似的。
展堂,佟湘玉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这同福客栈,是不是该搞点新花样?
白展堂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啥、啥新花样?掌柜的,您可别又想出什么省钱的法子,上回你说要省灯油钱,让大伙儿摸黑吃饭,结果莫小贝把洗脚水当鸡汤喝了三天。
佟湘玉把抹布往桌上一摔,我是说,咱们这日子过得太正经了。
你看那蜘蛛,它都知道织网要换个角度。
话音刚落,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绸缎袍子,头上顶着个歪歪扭扭的文士巾,手里攥着本破破烂烂的书。
他扑通一声跪在客栈中央,把正准备偷懒打盹的李大嘴吓了个趔趄。
各位父老乡亲!这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真谛!
吕秀才刚从后院溜达进来,闻言扶了扶眼镜,这位兄台,人生的真谛在《论语》中早有论述...
错!大错特错!那人猛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粉末往空中一撒。
粉末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缓缓落在佟湘玉刚擦干净的桌面上。
白展堂瞬间闪到佟湘玉身前,摆出防御姿势:你干啥的?撒的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自制的觉悟粉!那人激动地说,只要吸入一点点,就能让人看透这虚伪的世界!我叫贾三变,是个诗人!
郭芙蓉闻声从楼上蹦下来,手里还拎着个鸡毛掸子:诗人?就你这样的?我爹说过,诗人都是白衣卿相,你这衣服都快赶上丐帮长老了!
贾三变不怒反笑:这位姑娘问得好!为何诗人就非得衣冠楚楚?这正是我要批判的世俗成见!
他又撒了一把粉末,这次粉末飘到了正准备偷吃花生的李大嘴脸上。
李大嘴打了个喷嚏,忽然愣住。
他盯着手里的花生看了半晌,喃喃道:这花生...它为什么是椭圆的?为什么不是方的?为什么我要吃它?是它需要被我吃,还是我需要吃它?
佟湘玉瞪大了眼睛:完了,大嘴被忽悠瘸了。
贾三变得意地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看!这位胖兄弟已经开始了思考!这才是人该有的状态!
白展堂悄悄对佟湘玉说:掌柜的,我看这人就是个骗子,要不我把他扔出去?
佟湘玉却眯起了眼睛:等等...我觉得他这什么粉,说不定能帮咱们客栈招揽生意。
就这样,在同福客栈这个平凡的上午,贾三变带着他的觉悟粉住了下来。
佟湘玉给他安排了最便宜的客房——其实就是杂物间腾出来的地方,紧挨着莫小贝养蛐蛐的笼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贾三变就站在院子里开始吟诗:
啊!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啊!太阳为什么这么烫!
啊!我为什么这么穷!
莫小贝被吵得睡不着,气呼呼地推开窗:你有病啊!大早上嚷嚷什么!
贾三变仰头看着莫小贝:小姑娘,你说我有病,那什么是健康?健康的标准是谁定的?是统治者为了控制我们而设定的概念吗?
莫小贝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睡糊涂了!说完砰地关上了窗户。
吃早饭的时候,贾三变的行为更加古怪。
他盯着碗里的粥看了半天,突然问:这粥,它愿意被我喝吗?
吕秀才正在啃馒头,闻言差点噎着:贾先生,粥乃无生命之物,何来愿意与否?
贾三变猛地拍桌子,震得郭芙蓉的筷子都掉了,万物皆有灵!这粥曾经是稻谷,在田野里沐浴阳光,聆听风声。
如今它被煮成粥,躺在我的碗里,它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它要有想法就该自己跳进你嘴里!
佟湘玉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忽然门外传来喧闹声。
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衙役闯了进来。
谁是贾三变?官差大声问道。
白展堂立刻缩到柜台后面,假装在擦杯子。
佟湘玉赶紧迎上去:哟,邢捕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邢育森——七侠镇的总捕头,挺着肚子,捋着小胡子:佟掌柜,我们接到举报,说你这住了个妖言惑众的骗子,专门用迷药蛊惑人心。
贾三变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又撒了一把粉末:这位官爷,您说的迷药,是指这个吗?
粉末飘到邢育森脸上,他打了个喷嚏,眼神忽然变得迷茫:等等...我为什么要当捕头?我每天追捕犯人,到底是在维护正义,还是在维护某种既定的秩序?这秩序又是谁制定的?
跟来的衙役们都傻眼了。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头儿,您没事吧?
邢育森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官服:这身衣服,它代表的是权力还是束缚?我穿上它,是不是就成为了体制的帮凶?
贾三变得意地对佟湘玉使了个眼色。
佟湘玉会意,赶紧上前:邢捕头,您看这都是误会。贾先生是我们客栈请来的贵客,专门讲解...那个...人生哲理的。
邢育森恍惚地点点头:有道理...是得好好思考人生...说着就带着衙役们晃晃悠悠地走了。
等人走远了,白展堂才从柜台后钻出来:好家伙,这粉末真邪门啊!
贾三变神秘地笑笑:这不是邪门,这是开启心智的钥匙。
从那天起,同福客栈的画风开始跑偏。
李大嘴做饭时开始对着食材说话:萝卜兄,今日委屈你了,待我用心烹制,定不辜负你的牺牲。
郭芙蓉练功时不再喊排山倒海,而是改成:这一掌,它真的有排山倒海的意义吗?还是说,这只是我对自己存在的过度解读?
最可怕的是吕秀才,他不再之乎者也,而是整天缠着每个人讨论:你们说,如果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而没有人听见,它真的发出声音了吗?
莫小贝对此嗤之以鼻:要是那棵树砸在你头上,你就知道它发没发出声音了!
只有白展堂还算正常,但他也开始怀疑人生——主要是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掌柜的,你说我这么整天端茶送水的,是不是在浪费我的轻功天赋?
佟湘玉起初还挺高兴,因为客栈的生意确实好了——不少人都慕名来看这个让人变傻的粉末。
可她渐渐发现,伙计们的工作效率直线下降。
李大嘴做一道菜要一个时辰,因为他得先和食材沟通感情;郭芙蓉扫地时总是扫到一半就开始思考扫帚存在的意义;连莫小贝都受了影响,写作业时在纸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说是解构知识的桎梏。
这样下去不行!佟湘玉深夜把白展堂叫到房里,再这么下去,咱们客栈非得黄了不可!
白展堂挠头:那咋整?要不我把那贾三变轰走?
不行,佟湘玉眼珠一转,咱们得用他的方法打败他。明天开始,你也装成被他忽悠了,找机会揭穿他的把戏!
于是第二天,白展堂开始了他的表演。
贾三变在院子里吟诗时,白展堂凑过去:贾大师,您这诗写得真不错!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再...垮一点?
贾三变好奇地问。
对啊!白展堂煞有介事地说,就是更随意,更不在乎,更...破罐子破摔那种感觉!
贾三变若有所思:有道理!我之前的诗还是太拘谨了!于是他开始吟诵:
啊!我的袜子破了个洞!
啊!这个洞为什么这么圆!
啊!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要探出来看世界!
白展堂强忍着笑,竖起大拇指:有内味了!
与此同时,佟湘玉也在实施她的计划。
她找到吕秀才:秀才啊,你是咱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你能不能研究一下那个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掌柜的,实不相瞒,我已经收集了一些粉末样本。经过我的初步研究,这粉末里含有曼陀罗、天仙子和一些其他致幻植物的成分。
佟湘玉吓了一跳:真是迷药?
非也非也,吕秀才摇头晃脑,这些成分确实能让人产生幻觉,但剂量很小,不足以完全控制人的心智。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粉末只是一个引子,真正让人改变的,是他们自己的心理暗示。
就在佟湘玉琢磨怎么利用这个信息时,客栈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是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
她一进门就嚷嚷:贾三变呢?让那个负心汉给我滚出来!
佟湘玉赶紧迎上去:这位客官,您找贾先生有什么事?
妇人柳眉倒竖:什么事?他是我相公!半个月前说什么要寻找人生真谛,把家里的钱卷走就跑没影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躲在这里!
白展堂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好家伙,原来是个骗财骗色的主儿!掌柜的,这下咱们有理由把他轰走了吧?
佟湘玉却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对妇人说:这位夫人,您先别急。贾先生确实住在我们这儿,不过...他现在可能和您印象中不太一样了。
正说着,贾三变从楼上下来了。
他看到妇人,不但不慌,反而一脸淡定:这位女士,你找我有事?
妇人气得直跺脚:贾仁义!你装什么傻?快跟我回家!
贾三变——或者说贾仁义——缓缓摇头:家?什么是家?不过是一个用物质堆砌的牢笼罢了。这位女士,你被世俗的婚姻观念束缚太深了。
妇人都快气哭了: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把嫁妆都给你拿去做什么生意,你倒好,跑这儿来当什么诗人!
佟湘玉眼看事情要闹大,赶紧打圆场:二位要不楼上请?咱们慢慢聊?
没想到贾三变又是一把粉末撒出去。
这次粉末飘到了妇人脸上,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神开始恍惚:等等...我为什么要生气?婚姻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个体身上?
她身后的两个大汉见状,赶紧捂住口鼻。
其中一个对佟湘玉说:老板娘,我们老爷吩咐了,务必把姑爷带回去。您行个方便?
佟湘玉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好说好说!不过你们也看见了,贾先生现在这个样子,硬来肯定不行。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容我劝劝他。
打发走了妇人一行,佟湘玉把贾三变拉到一边:贾先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您看,您夫人找上门来了,官府也盯着您,我们这小店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贾三变现在对佟湘玉颇为信任,叹了口气:掌柜的,不瞒你说,我确实不是什么诗人。我就是个卖假药的,那粉末是我偶然配出来的,发现能让人胡思乱想,就借机骗点钱花。
白展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好家伙,你可算说实话了!
贾三变苦笑:这些天住在你们这儿,看你们虽然各有各的毛病,但都是实在人。我...我有点演不下去了。
佟湘玉拍拍他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样,你呢,把解药配出来,让大家恢复正常。然后跟你夫人回去好好过日子。我们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贾三变点点头,又摇摇头:解药好配,但是...掌柜的,您不觉得,现在大家这个样子,也挺好的吗?
这话让佟湘玉愣住了。
确实,虽然伙计们变得神神叨叨,但李大嘴不再抱怨工钱少,郭芙蓉不再动不动就要替天行道,吕秀才不再整天之乎者也烦人,连莫小贝都主动思考起人生来了。
就连她自己,好像也没以前那么斤斤计较了。
白展堂看出佟湘玉的犹豫,赶紧说:掌柜的,您可别被他忽悠了!再怎么着,也不能靠迷药过日子啊!
就在这时,邢育森又带着衙役来了。
这次他看起来清醒了很多,一进门就大喊:好你个贾三变!上回用妖术迷惑本捕头,这次定不轻饶!
贾三变吓得躲到佟湘玉身后:掌柜的,救救我!
佟湘玉看着邢育森,又看看客栈里还在对着扫帚说话的郭芙蓉,和正在与白菜的李大嘴,忽然下了决心。
邢捕头!她挺身而出,贾先生是我们客栈的贵客,您不能抓他!
白展堂傻眼了:掌柜的,您这是?
佟湘玉深吸一口气: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贾先生的粉末带来的变化。起初我也觉得这是邪门歪道,但现在我想通了——这粉末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每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
她转向众人:大嘴之所以和食材说话,是因为他真心热爱烹饪;芙蓉思考武功的意义,是因为她开始真正理解武学的本质;秀才质疑知识,是因为他不再盲目迷信书本...这有什么不好?
邢育森听得云里雾里:佟掌柜,你该不会也被迷晕了吧?
我清醒得很!佟湘玉斩钉截铁,同福客栈不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更应该是让大家找到真实自我的地方!
贾三变感动得热泪盈眶:掌柜的,您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比我这个强多了!
邢育森挠挠头:那照你这么说,这粉末还是好东西了?
非也,吕秀才突然插话,依小生之见,这粉末只是外因,真正改变大家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正如孔子所言...
打住!众人异口同声。
经过一番交涉,邢育森答应给贾三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贾三变也配了解药,不过有趣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服解药。
李大嘴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至少我做饭时更开心了。
郭芙蓉也表示:本女侠现在打人...不是,行侠仗义之前都会三思而后行,这是进步!
最后,在佟湘玉的劝说下,大家还是服了解药。
不过那种对生活的新视角,多多少少保留了下来。
贾三变的夫人再次来访时,看到的是一个洗心革面的丈夫。
贾三变不仅愿意跟她回家,还决定正经做药材生意——把那种粉末改良成提神醒脑的香囊。
临走前,贾三变对佟湘玉说:掌柜的,谢谢您。在您这儿的这些天,我好像真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不是靠装神弄鬼,而是真诚地对待自己和他人。
佟湘玉笑着送别他们,回头看看又恢复的同福客栈,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白展堂凑过来:掌柜的,我怎么觉得...您好像没服解药?
佟湘玉神秘地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这么好的东西,总得留点样本,以备不时之需嘛。
白展堂吓得一哆嗦:掌柜的,您可别乱来啊!
就在这时,莫小贝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嫂子!我今天在学堂又把先生问住了!我问他,如果我们都在做梦,那做梦的人又是谁?先生气得直揪胡子!
佟湘玉和白展堂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看来,有些改变,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窗外,那只蜘蛛又开始织第九张网。
这次,它换了个更奇怪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