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屋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老白,你确定这玩意儿能行?”郭芙蓉扒拉着瓦片,探头往下看。
白展堂正把一根麻绳系在烟囱上,绳子的另一端垂向后院。
“放心,我这轻功,带个人下去不成问题。”
关键是得找准时机,等秀才一睡着...”
“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吧?”吕秀才的声音突然从下面传来,把两人吓了一跳。
佟湘玉举着油灯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半夜不睡觉,上房揭瓦是吧?展堂你给我下来!”
白展堂一个趔趄,差点从屋顶滚下去,幸好被郭芙蓉拉住。
两人灰溜溜地顺着绳子滑下来,面对掌柜的怒容。
“这不是帮小郭找灵感嘛,”白展堂赔笑,“她说要写新话本,非得体验一下夜探民宅的感觉。”
郭芙蓉拍打着身上的灰:“我这《江湖月报》的专栏还等着交稿呢,再写不出新故事,读者该往客栈扔臭鸡蛋了。”
“扔鸡蛋好啊,”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正好咱明天早上做鸡蛋饼。”
佟湘玉叹气:“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要写故事,非得半夜上房?”
“艺术需要灵感,灵感需要刺激!”郭芙蓉理直气壮。
莫小贝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糕点:“我觉得芙姐说得对,平淡的生活写不出好故事。”
众人正吵吵嚷嚷,客栈大门突然被敲响。
这么晚了,谁会来?
白展堂一个箭步躲到佟湘玉身后:“掌柜的,这敲门声透着邪气,怕不是来者不善?”
佟湘玉白了他一眼,扬声道:“谁呀?打烊了!”
门外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深夜打扰,实在抱歉。”
在下闻听同福客栈乃七侠镇第一客栈,特来投宿。”
郭芙蓉小声嘀咕:“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门开了,一位青衫书生站在门外,面容清秀,眼含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身形窈窕,气质不凡。
“在下文若卿,这是舍妹文若兰。”书生拱手行礼,“途经贵镇,不料马车坏了,只得深夜叨扰。”
吕秀才一见是读书人,立刻来了精神:“文兄客气了,快请进。”
同为读书人,理应互相照应。”
佟湘玉虽然觉得这两人来得蹊跷,但开门做生意,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只好安排他们住下。
文若卿经过郭芙蓉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位姑娘,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郭芙蓉一愣,随即摆手:“不可能,我从小在京城长大,来七侠镇才一年多,从没见过你。”
文若卿微微一笑:“许是在下记错了。”
说完便跟着佟湘玉上楼去了。
他妹妹文若兰却一直沉默不语,面纱下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客栈的每个角落。
等客人上了楼,白展堂摸着下巴:“这两人不简单。”
那男的脚步轻盈,显然有功夫在身;女的更厉害,我都没听见她呼吸声。”
郭芙蓉不以为然:“你就是疑神疑鬼,看谁都不像好人。”
吕秀才却道:“文兄谈吐不凡,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定是饱读诗书之人。”
“引的什么经,据的什么典?”莫小贝好奇地问。
“他刚才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是曹孟德的诗。”秀才一脸钦佩。
李大嘴从厨房端出一盘馒头:“管他什么来头,是客就得吃饭。”
我这就去准备点夜宵?”
佟湘玉摆手:“省省吧,大半夜的,让人家好好休息。”
都散了散了,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呢!”
众人这才各自回房。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三更时分,一声尖叫划破寂静。
白展堂第一个冲出来,只见文若兰站在走廊上,手指颤抖地指着楼下。
“怎么了?”佟湘玉披着外衣也跑了出来。
文若兰声音发抖:“有、有鬼...”
众人下楼查看,客栈大堂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
郭芙蓉点亮更多灯盏,四下查看:“哪有什么鬼?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文若卿也从房间出来,安抚着妹妹:“兰儿向来胆小,许是看错了。”
但白展堂蹲在地上,仔细查看:“不对,这儿有脚印。”
众人围过去,果然看见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后院。
吕秀才吓得直往郭芙蓉身后躲:“该、该不会真有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郭芙蓉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已凝聚起一团微光,随时准备使出惊涛掌。
白展堂顺着脚印往后院走,却发现脚印到井边就消失了。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他喃喃自语。
第二天一早,整个七侠镇都在议论纷纷。
原来不止同福客栈,镇上好几户人家都声称昨晚见了鬼——一个白衣飘飘,脚不沾地的“鬼影”。
邢捕头闻讯赶来,装模作样地勘察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此乃江湖骗子装神弄鬼,待本捕头查明真相,必将缉拿归案!”
等他走后,文若卿找到佟湘玉:“掌柜的,实不相瞒,在下略通风水之术。”
观贵店布局,似乎有些...不妥。”
佟湘玉一愣:“啥意思?”
“简单说,就是风水不好,容易招邪祟。”文若卿一脸严肃。
白展堂正好路过,听见这话嗤之以鼻:“得了吧,我们在这儿住了一年多,从没闹过鬼。”
怎么你们一来就出这种事?”
文若卿不慌不忙:“信不信由你。”
不过为防万一,我可以在客栈布个简单的辟邪阵,只需在四个角落各放一枚铜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佟湘玉立刻警惕起来。
文若卿笑了:“掌柜的误会了,分文不取,只为报答收留之恩。”
佟湘玉将信将疑,但还是同意让他试试。
文若卿果然在客栈四个角落各放了一枚特制铜钱,又在大堂中央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客栈再没闹过“鬼”。
佟湘玉对文氏兄妹的态度顿时热络了许多。
只有白展堂仍然心存疑虑,私下对郭芙蓉说:“我总觉得那文若卿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郭芙蓉不以为意:“你就是嫉妒人家比你帅,比你有文化。”
“我嫉妒他?”白展堂气得跳脚,“我白玉汤当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盗圣嘛,谁不知道。”郭芙蓉翻个白眼,“都是老黄历了,提它作甚?”
两人正斗嘴,文若卿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郭姑娘,听说你在写话本?”
这本《江湖异闻录》是我偶然所得,或许对你有帮助。”
郭芙蓉接过书,翻了几页,眼睛顿时亮了:“哇!这里面好多江湖秘闻,你从哪儿弄来的?”
文若卿神秘一笑:“机缘巧合而已。”
郭姑娘若喜欢,尽管拿去。”
等文若卿上楼,白展堂一把抢过书翻看:“我看看...‘天山童姥返老还童秘术’、‘丐帮打狗棒法精要’...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明显是骗人的!”
郭芙蓉抢回书:“你懂什么?这叫创作素材!”
当夜,郭芙蓉熬夜看书,越看越兴奋。
书中记载的各种奇闻异事给了她无数灵感,她奋笔疾书,直到凌晨才睡。
接下来的几天,郭芙蓉文思如泉涌,写出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在《江湖月报》上连载后大受欢迎。
然而奇怪的是,随着她写作的进展,客栈里开始出现各种异常现象——桌椅无故移动,物品不翼而飞,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歌声。
吕秀才最先受不了了:“芙妹,你能不能写点正常的故事?”
我总觉得你每写一个故事,客栈里就多一个‘东西’。”
郭芙蓉不乐意了:“你一个读书人还信这个?我写的都是虚构的故事,怎么可能成真?”
文若卿却找到她,神色凝重:“郭姑娘,你可知道‘文以载道,字通鬼神’的道理?”
“啥意思?”
“意思是,文字有其力量。”
特别是当作者全身心投入时,写出的故事可能会...影响到现实。”文若卿压低声音,“我怀疑,你写的故事正在变成现实。”
郭芙蓉哈哈大笑:“文公子,你也是读书人,怎么比秀才还迷信?”
文若卿摇头:“这不是迷信。”
你可知你用的那本书的来历?”
郭芙蓉一愣:“什么来历?”
“那本书的作者,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笔仙’文不凡。”
他写的故事,最后都成了真。”文若卿表情严肃,“而他,正是我们的祖父。”
郭芙蓉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文若卿继续道:“我们兄妹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找回这本书。”
祖父临终前嘱咐,此书绝不能落入外人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郭芙蓉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文若卿点头,“而且我怀疑,那晚的‘鬼影’,就是你的第一个故事里的角色。”
郭芙蓉回想起来,她那晚写的正是一个关于“无脚鬼”的故事。
她终于感到害怕了:“那、那现在怎么办?”
“停止写作,把书还给我们。”文若卿伸出手。
郭芙蓉犹豫了。
这本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创作灵感和成功,要她放弃,实在不舍。
就在这时,客栈里突然传来莫小贝的惊叫。
众人循声跑去,只见莫小贝指着厨房方向,结结巴巴地说:“我刚才看见、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影飘过去!”
白展堂立刻冲进厨房,却什么也没发现。
佟湘玉脸色发白:“这日子没法过了!展堂,快去请法师!”
文若卿沉声道:“现在请法师已经来不及了。”
郭姑娘写的故事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变成现实。
我们必须在她写完最后一个故事前,把书封印起来。”
“最后一个故事?”郭芙蓉茫然,“我还没决定写什么呢...”
文若卿脸色大变:“不好!最危险的就是未完成的故事!”
它会自动吸取作者的潜意识,创造出最可怕的怪物!”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客栈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墙皮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
吕秀才吓得抱住郭芙蓉:“芙妹,你都想了些什么啊?”
郭芙蓉带着哭腔:“我就是想了想,如果江湖上有一个能操纵人心的魔头会怎么样...”
一阵低沉的笑声在客栈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文若兰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大堂,她已经取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但苍白的脸:“哥,是‘心魔’,它要出来了。”
文若卿急道:“必须立刻封印那本书!书在哪里?”
郭芙蓉这才想起,那本书被她放在房间里了。
众人慌忙冲向她的房间,推开门,却见那本《江湖异闻录》正悬浮在半空中,书页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更可怕的是,书页间正不断涌出黑雾,黑雾中隐约可见各种怪物的形状。
“来不及了!”文若卿大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笔,在空中画起符来。
文若兰也取下头上的发簪,那发簪竟变成一柄短剑,她挥剑斩向黑雾,黑雾中传来凄厉的惨叫。
白展堂护着佟湘玉和莫小贝后退,吕秀才则挡在郭芙蓉身前,尽管双腿发抖,却不肯退让。
李大嘴抄起擀面杖:“管它什么妖魔鬼怪,吃我一杖!”
黑雾越来越浓,书中涌出的怪物越来越多。
文若卿画的符咒在空中发出金光,暂时阻挡了黑雾的扩散,但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郭姑娘!”文若卿喊道,“你必须亲自结束这个故事!快想一个结局!”
郭芙蓉慌了:“我怎么结局?我还没想好呢!”
“随便怎么结局,只要合理就行!”文若兰一边挥剑一边喊。
黑雾中,一个模糊的人形渐渐凝聚,那就是郭芙蓉想象中的“心魔”。
它没有具体的面貌,却能勾起每个人内心最深的恐惧。
佟湘玉看见客栈化为废墟;白展堂看见自己被六扇门抓走;吕秀才看见郭芙蓉离他而去;莫小贝看见衡山派覆灭;李大嘴看见自己做的饭菜无人问津...
每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恐惧幻象中,无法自拔。
郭芙蓉看着伙伴们的惨状,心如刀绞。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必须由她结束。
她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
怎么写结局?
一个能操纵人心的魔头,该怎么被打败?
突然,她灵光一现。
“我明白了!”她大喊一声,夺过文若卿手中的玉笔,在空气中写道:“心魔无形,因心有隙。心若无私,魔自消逝。”
她写的是每个人都战胜了自己的心魔。
佟湘玉放下了对客栈得失的执着;白展堂直面了自己的过去;吕秀才克服了自卑;莫小贝放下了门派恩怨;李大嘴明白了做饭的真谛是为他人带来快乐...
随着她的书写,黑雾中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心魔的形象开始扭曲、变形。
“不行,还不够!”文若卿喊道,“这样的结局太理想化,缺乏力量!”
真实的人性不可能完全没有私心!”
郭芙蓉一愣,意识到他是对的。
她太急于求成,写出了一个不符合人性的结局。
黑雾重新凝聚,心魔变得更加强大。
就在这时,吕秀才突然开口:“芙妹,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差点拆了同福客栈。”
郭芙蓉不解:“这时候提这个干嘛?”
“但你没拆,不是因为打不过我们,而是因为...”吕秀才看向佟湘玉,“掌柜的告诉你,拆了客栈,我们这些人就无家可归了。”
佟湘玉从幻象中稍稍清醒,接话:“是啊,你当时虽然蛮横,但心地是善良的。”
白展堂也挣扎着说:“后来你留下来打工还债,嘴上不服输,可每次客栈有难,你都挺身而出。”
莫小贝喊道:“芙姐最讲义气了!”
李大嘴点头:“而且从不挑食,我做什么都说好吃。”
一句句朴实的话,像一缕缕阳光照进黑暗。
郭芙蓉眼眶湿润了,她终于明白该怎么写这个结局。
她重新拿起玉笔,在空中写道:“心魔虽能窥人心隙,却不知人间有情。情之所在,隙不足道。”
她写的不是人人都变成完人,而是每个人都被彼此的情谊所拯救。
正是这些看似平常的情谊,让他们在面对内心恐惧时,有了勇气和力量。
这一次,黑雾剧烈翻腾,心魔发出不甘的咆哮,最终烟消云散。
《江湖异闻录》从空中落下,书页变得空白一片。
一切恢复了平静。
文若卿拾起书,长舒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郭芙蓉愧疚地看着大家:“对不起,都是我惹的祸。”
佟湘玉拍拍她的肩:“没事咧,经过这一遭,咱这客栈以后就更太平咧。”
文若卿和文若兰决定离开。
临走前,文若卿对郭芙蓉说:“郭姑娘,你很有才华,但记住,笔在你手中,故事在你心里,不要被外力左右。”
郭芙蓉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文氏兄妹走后,白展堂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晚的‘鬼影’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小郭的故事变成的?”
吕秀才抿了抿嘴:“我猜,那可能是文公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的是让我们相信风水之说,好让他有机会拿出那本书给芙妹。”
郭芙蓉一愣:“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晚的脚印到井边就消失了,若是真鬼,何必用走的?若是人装的,为何要留下脚印?”秀才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文公子一来就关注你,明显是冲着书来的,只是不知道书在何处,才用这种方法试探。”
白展堂恍然大悟:“这么说,那对兄妹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佟湘玉却道:“管他呢,反正事情都过去咧。”
人呐,总是有好有坏,重要的是咱都平安无事。”
郭芙蓉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玉笔——文若卿临走前送给她的礼物。
“他说的也不全错,”她轻声说,“文字确实有力量,但力量不在于辞藻多华丽,而在于真心多少。”
吕秀才握住她的手:“只要你写的都是真心话,我就永远是你的第一个读者。”
“也是最后一个!”白展堂插嘴,“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我这小心脏受不了!”
众人都笑了。
夜幕再次降临,同福客栈灯火通明,一如既往地迎送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而这一次,屋顶上安安静静,再也没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郭芙蓉坐在大堂里,铺开纸笔,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江湖恩怨,也不是神怪传说,而是一个小小的客栈,和一群平凡又不平凡的人。
她知道,这才是最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