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滴神呀——”
佟湘玉的惨叫像一把生锈的剪刀,撕开了同福客栈平静的清晨。她举着账本的手在颤抖,仿佛那不是账本,而是一份来自阴间的讣告。
“这个月,咱们客栈的苍蝇数量比客人多出整整三倍!”佟湘玉说道。
白展堂正用抹布擦拭着已经能照出人影的桌面,闻言手一滑,差点把抹布扔到刚进门的郭芙蓉脸上:“掌柜的,您不能这么算,”他试图安抚说道,“咱家苍蝇那都是祖传的,住了三代了,比有些客人都念旧。”
“念旧?”佟湘玉把账本拍在桌上,震得柜台上的招财猫晃了三晃说道,“它们念旧倒是交房钱啊!白吃白喝还白住,咋比某些人还像大爷呢?”她意有所指地瞟向角落。
吕秀才正对着一本《存在与虚无》发呆,闻言抿了抿唇角:“掌柜的,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苍蝇的存在先于本质,它们只是自由地选择了在我们客栈实现其‘蝇生’价值……”
“闭嘴!”郭芙蓉一脚踏在长凳上,手中的扫帚虎虎生风说道,“再跟姑奶奶提哲学,信不信我让你‘不存在’也没‘本质’?”她转向佟湘玉说道,“掌柜的,要我说,就是咱们客栈太缺乏激情了!需要一点刺激!”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油光满面:“刺激?我刚研究了新菜,‘炭烤流星锤’!用的是郭芙蓉昨天练功劈坏的那个……”
“额滴神呀!”佟湘玉又是一声哀嚎说道,“再让你研究下去,咱客栈可以直接改行开铁匠铺了!”
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乐声。那声音像是有人同时吹响了唢呐、敲破了锣,还间歇夹杂着类似指甲刮锅底的锐响。
众人齐刷刷扭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青色长衫,头戴一顶插着三根彩色鸡毛的破毡帽的年轻人。他手里捧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乐器,似埙非埙,似哨非哨,刚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噪音显然就是它的杰作。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如同念经的腔调开口:“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三位一体。诸位施主,贫道……呃不,贫僧……也不对,贫艺术家,名曰‘空虚’,特来此地,寻找生命的真谛,以及,”他顿了顿,摸了摸肚子说道,“一顿饱饭。”
客栈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白展堂凑到佟湘玉耳边:“掌柜的,我看这人脑子有点空啊。”
郭芙蓉皱眉:“空虚?我还肾虚呢!”
吕秀才眼睛却亮了:“名唤空虚?妙啊!名者,实之宾也。空虚其名,是否暗示着他对存在本质的探寻……”
李大嘴挠头:“他刚说三位一体?是猪肉、羊肉、牛肉一锅炖的意思不?”
那自称“空虚”的艺术家,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佟湘玉身上,眼神深邃得像个没搅开的芝麻糊:“这位女施主,你眉宇间凝聚着对世俗利益的执着,灵魂却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贫艺术家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佟湘玉下意识地捂紧了腰间的钱袋:“不当讲!”
空虚艺术家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必执着于这阿堵物,这蝇头小利?放下,方能自在。你看这客栈,格局方正,却失了圆融;人气鼎沸,却少了空灵。需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什么色!”白展堂一个滑步挡在佟湘玉身前,手指虚点说道,“我警告你啊,别跟我这儿玩里格楞,想白吃白喝直说,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信不信我让你立刻体验一下什么叫‘色即是痛’?”
空虚艺术家面对威胁,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了几分怜悯的微笑:“这位施主,你的恐惧源于对未知的抗拒。你的手很快,但你的心,太慢。你试图抓住一切,却不知,只有放空双手,才能拥抱整个世界。”
白展堂被说的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郭芙蓉不耐烦了,抡起扫帚:“拥抱世界?我先让你拥抱一下大地!”说着就要上前。
“且慢!”吕秀才突然站出来,拦住了郭芙蓉,他激动地扶了扶额角说道,“这位……空虚先生,您刚才所言,深得我心!康德说过,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开始于感性,然后知性,最后理性。但您似乎跳过了感性与知性,直达理性的空无?这是否意味着经验的无效性?”
空虚艺术家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小施主颇有慧根。经验即是牢笼,逻辑是为枷锁。唯有放空思想,回归本源之‘无’,方能窥见大道。”
“放空?咋放?”李大嘴好奇地问,“像我和面那样,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揉出去?”
“非也非也,”空虚艺术家摇头说道,“放空,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譬如我这‘无籁之音’,”他举起手中那怪乐器说道,“它发出的,并非寻常音律,而是‘空’之本身。聆听它,便能洗涤心灵,忘却烦恼。”
说着,他作势又要吹奏。
“停!”佟湘玉、白展堂、郭芙蓉异口同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佟湘玉算是看出来了,这人不是来吃饭的,是来砸场子的,用一种比砸桌子摔板凳更高级的方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生意人的笑容:“这位……空虚大师是吧?您看,我们这小店本小利薄,实在经不起您这大道真理的洗礼。要不,您移步对面醉仙楼?那儿地方大,客人……呃,比较耐洗礼。”
空虚艺术家叹了口气,眼神悲悯:“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也罢,缘分未到,强求不得。不过,贫艺术家观此地与我有一缘,他日必再相见。”
他深深看了众人一眼,尤其是多看了吕秀才一眼,然后转身,飘然而去。那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竟真有几分……空荡荡的。
众人松了口气。
郭芙蓉拍拍胸口:“吓死姑奶奶了,还以为今天非得见点血才能收场。”
白展堂心有余悸:“这年头,江湖骗子都开始搞哲学包装了?”
吕秀才却望着空虚艺术家消失的方向,眼神迷离:“他的话,虽然听起来荒诞,但细想之下,似乎暗合后现代解构主义的精髓……”
李大嘴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他还没给刚才那声‘额滴神’配乐的钱呢!”
佟湘玉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破财消灾。赶紧的,都干活去!展堂擦桌子,小郭扫地,秀才算账……大嘴!你以后研究新菜禁止使用任何兵器零件!”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吕秀才回到柜台后,并没有立刻翻开账本,而是拿出了他那本《存在与虚无》,眼神空洞地望着封面,嘴里喃喃自语:“诸法无我……放下……放空……”
一颗名为“空虚”的种子,已经在同福客栈悄然种下。
接下来的几天,同福客栈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源头自然是吕秀才。
他开始拒绝算账。
“掌柜的,”当佟湘玉把一叠账单推到他面前时,吕秀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这些数字,不过是符号的堆砌,利益的幻象。追逐它们,只会让我的灵魂沾满铜臭,偏离了对‘存在’本身的探求。”
佟湘玉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公鸡下蛋:“你说啥?不算账?那你吃啥喝啥?你的存在本身就得靠这些幻象维持!”
吕秀才微微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空虚艺术家的影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掌柜的,你被这方寸之地局限了视野。真正的智慧,在账本之外。”
“我局限你个头!”佟湘玉气得去拧他耳朵,吕秀才却灵活地躲开了,身法竟然透着一丝白展堂式的滑溜。
“老白!”佟湘玉调转枪口说道,“你看看!这都是跟你学的!”
白展堂正在给客人倒茶,闻言叫屈:“掌柜的,这您可冤枉我了!我那是为了保命,他这是为了啥?为了成仙啊?”
郭芙蓉更直接,抡起扫帚就要执行“物理清醒法”:“吕轻侯!你给姑奶奶醒醒!装什么大尾巴狼!”
吕秀才不闪不避,只是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着郭芙蓉:“芙蓉,暴力是最低级的沟通方式。你的愤怒,源于内心的不安。你需要放空。”
“我放你……”郭芙蓉的扫帚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因为吕秀才的眼神让她莫名有点……心虚?
李大嘴端着一盘黑乎乎的新菜出来打圆场:“哎呀,都别吵了,来来来,尝尝我的新菜,‘虚无缥缈羹’!保证你们吃了啥烦恼都没了!”
众人看着那盘散发着焦糊味的“羹”,集体沉默了。这玩意儿吃了,可能确实啥烦恼都没了——直接送往西天,四大皆空。
吕秀才的“病情”日益严重。
他开始在客人点菜时,认真地向对方推荐“空气拌西北风”,并阐述“无物之味”才是至味。客人通常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然后愤然离席。
他试图给莫小贝讲解“薛定谔的猫”,并引申到“郭芙蓉的扫帚在举起和落下之间的叠加状态”,差点把莫小贝绕得走火入魔,当天就用“衡山剑法”把后院晾的衣服全劈成了二维码。
他甚至晚上不睡觉,坐在屋顶对着月亮发呆,美其名曰“吸收太阴精华,充实内在的空虚”。
佟湘玉的账本赤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她的血压则以更快的速度飙升。
“不行了,不行了,”她揉着太阳穴说道,“再这样下去,客栈没垮,我先垮了。展堂,你去跟秀才谈谈,你们都是读书人……呃,你勉强也算半个吧。”
白展堂苦着脸:“掌柜的,我那点文化水平您还不知道?就会认个‘盗圣通缉令’上的字儿。跟他谈存在主义?我怕他把我侃晕了卖给哪个哲学研究所。”
郭芙蓉撸起袖子:“还是得用我的办法!打一顿就好了!”
“打打打,就知道打!”佟湘玉瞪她说道,“你把他也打得跟大嘴的菜似的,谁给我们算账?”
众人一筹莫展。
这时,邢育森挎着刀,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邢捕头,您来得正好!”佟湘玉如同见到了救星说道,“快帮我们看看秀才,他中邪了!”
邢育森却没接茬,而是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们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形迹可疑,说话云山雾罩,看起来特别……‘空’的人?”
众人一愣,齐刷刷点头。
邢捕头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就是他!‘空虚门’掌门,空虚子!”
“空虚门?”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没错!”邢育森神色严肃说道,“这是一个新兴的……呃,教派?或者说,组织?他们专门蛊惑人心,宣扬什么‘万法皆空’,‘躺平即是修行’,搞得不少年轻人不思进取,家宅不宁!上面已经下了文书,要严查!”
佟湘玉急了:“那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邢育森摊手:“抓?拿什么抓?人家一不动武,二不抢劫,就动动嘴皮子。按律法,这顶多算个‘宣扬不良价值观’,批评教育一下了事。关键是,得让被他蛊惑的人自己醒悟过来。”
他看向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吕秀才,摇了摇头:“瞧见没,这就是典型病例。据线报,这空虚子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咱们七侠镇!他要在这里搞个‘放空大会’,广招门徒!”
同福客栈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内部,账房先生即将羽化登仙;外部,邪教头子要来搞传销。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白展堂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什么。郭芙蓉握紧了扫帚,眼神里充满了战斗的渴望。李大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冒出一句:“要不……我给他做顿好的?吃饱了,说不定就不空虚了?”
佟湘玉看着这群活宝,又看看魂游天外的吕秀才,悲从中来:“额滴神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中,莫小贝举着一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进来,看到众人表情,奇怪地问:“咋了这是?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郭芙蓉没好气:“去去去,小孩别插嘴。”
莫小贝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就是秀才哥哥魔怔了嘛!我看啊,他就是书读太多,读傻了!你们得用比他更傻的办法治他!”
童言无忌,有时却最接近真相。
白展堂眼睛突然一亮:“小贝这话……有点道理啊。”
所有人都看向他。
白展堂搓着手,脸上露出了那种准备偷鸡摸狗时特有的狡黠笑容:“他不是空虚吗?不是要放空吗?那咱们就给他来个……‘填鸭式’治疗!用最实在、最庸俗、最接地气的东西,把他那点空虚给塞满了!”
“咋塞?”众人齐声问。
白展堂嘿嘿一笑:“咱们这样……”
同福客栈挂出了歇业三天的牌子。
门口贴了一张大红告示,上面是郭芙蓉歪歪扭扭的字迹:“首届同福客栈‘拒绝空虚,拥抱实在’思想整顿暨生活体验大会”。
后院被临时改造了一番。左边堆着如山的脏碗碟,右边是堆积如山的待洗的床单被套,中间摆着几个大木盆和搓衣板。
吕秀才被“请”到了院子中央,脸上还带着那种超然物外的微笑。
佟湘玉叉着腰,开始了战前动员:“秀才!你不是觉得算账空虚吗?行!咱们换点实在的!从今天起,这三天的客栈杂活,你包了!”
吕秀才微微蹙眉:“掌柜的,体力劳动同样是一种执着……”
“执着你个头!”郭芙蓉把一块搓衣板塞到他手里说道,“看见那堆碗和床单没?今天不洗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更不许思考人生!”
白展堂补充道:“秀才,你可想好了。洗完这些,你就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实在’的重量。这可比你那本《存在与虚无》重多了。”
李大嘴端出一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红烧肉,放在不远处的石桌上:“秀才,瞅见没?实在不?想吃不?洗完就有!”
吕秀才看着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但嘴上还在坚持:“口腹之欲,亦是虚空……”
“行!那你就在这儿慢慢虚空吧!”佟湘玉一挥手说道,“开始!”
第一项,洗碗。
吕秀才挽起袖子,笨拙地拿起一个碗。那碗油腻腻滑溜溜,他刚抹上皂角,碗就“哧溜”一下滑进水盆,溅了他一脸泡沫。
“小心点!”白展堂在一旁嗑着瓜子说道,“那可是宋朝的古董,摔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吕秀才手忙脚乱地捞起碗,试图寻找一个最省力、最符合力学原理的清洗方式,嘴里还嘀咕着:“摩擦力……表面张力……”
“别磨蹭!”郭芙蓉拿着小皮鞭(假的)在一旁监督说道,“速度!效率!姑奶奶我当年砍人都没你这么磨叽!”
一个时辰后,那堆碗山只下去了一个小角。吕秀才腰酸背痛,手指泡得发胀,额头上全是汗珠。那超然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缝。
第二项,洗床单。
这更是体力活。床单吸了水,沉重无比。吕秀才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搓衣板上吭哧吭哧地搓着,汗水滴进盆里。那本《存在与虚无》被他垫在屁股底下,已经沾上了水渍。
“用点力!”李大嘴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指挥说道,“没吃饭啊?哦对,你确实没吃饭。”
莫小贝在旁边跑来跑去,唱着即兴编的歌:“吕秀才,洗床单,洗到半夜三更天,手上的泡,腰间的酸,不如跟我学武功,一拳打飞空虚仙!”
吕秀才的脸色从苍白到通红,再到铁青。他的手臂像灌了铅,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那些“诸法无我”、“放下自在”的念头,在极度疲劳的物理攻击下,开始摇摇欲坠。
傍晚,佟湘玉端着一碗清粥,一碟咸菜,走到瘫坐在地的吕秀才面前。
“咋样?秀才,还空虚不?”
吕秀才看着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粥,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
“你看啊,”佟湘玉语重心长说道,“你以前觉得算账空虚,可现在让你干点实在的,你也受不了。这说明啥?说明你不是真空虚,你就是……闲的!”
白展堂凑过来:“就是!饱暖思淫欲,人闲生是非。你那就是书读多了,脑子转不过弯,需要干点体力活平衡一下。”
郭芙蓉:“说白了,就是欠收拾!”
李大嘴:“要不……你先喝口粥?虽然没肉实在,但也能垫吧垫吧。”
吕秀才看着眼前这群人,他们脸上有关切,有戏谑,有疲惫,但唯独没有“空虚”。他们为了一文钱斤斤计较,为了顿饭忙忙碌碌,为了点鸡毛蒜皮吵吵闹闹,活得那么真实,那么……接地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水泡的手,又看了看屁股底下那本被浸湿的《存在与虚无》,突然觉得,那些深奥的哲学命题,在真实的疲累和饥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端起那碗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虽然清淡,但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空洞,多了几分迷茫和……委屈。
“我……我还是觉得有点空虚……”
众人绝倒。
“额滴神呀!”佟湘玉拍着额头说道,“这娃没救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无籁之音”。
空虚子,他又来了。
而且,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眼神狂热、穿着各色补丁衣服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乐器”,或者干脆拿着锅碗瓢盆,一起奏响了那毁灭性的交响乐。
“贫艺术家空虚子,携‘放空门’弟子,前来拜会!”空虚子的声音穿透噪音,清晰地传来,“感应到此地有同道之人气息澎湃,特来共襄盛举,举办‘七侠镇首届放空悟道大会’!”
同福客栈众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吕秀才看着门口那群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熟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水泡和身上的污渍,第一次对那种“空灵”的状态,产生了一丝……生理性的不适。
空虚子一行人,如同蝗虫过境,涌入了同福客栈。
他们无视佟湘玉的阻拦,自顾自地在大堂里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有人开始敲木鱼,有人开始念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还有人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宇宙的真理。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说道,“我这里不做你们的生意!”
空虚子缓缓睁开眼,悲悯地看着她:“女施主,嗔怒是心魔。你这客栈,格局还是太小,装不下大道。不如捐出来,作为我‘放空门’的道场,也算是功德无量。”
“我捐你……”佟湘玉差点爆粗口,被白展堂死死拉住。
“掌柜的,冷静,冷静!”白展堂低声道,“这帮人现在人多势众,来者不善,硬碰硬吃亏!”
郭芙蓉可不管那么多,抡起扫帚就要上前:“道场?姑奶奶我先给你们找个坟场!”
“芙蓉!住手!”吕秀才突然出声。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前面,看着空虚子,眼神复杂。
“空虚……大师,”吕秀才的声音有些沙哑,“您所说的道,就是让这些人,不事生产,不思进取,只是坐在这里……放空吗?”
空虚子微笑颔首:“然也。世间万物,皆是负累。工作、家庭、情感,无不是枷锁。唯有摒弃这些,回归本初之‘无’,方能得大自在,大解脱。吕小施主,你已有慧根,昨日一番劳作,是否更觉‘有’之痛苦,‘无’之可贵?”
吕秀才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水泡,又看了看那群眼神空洞的“放空门”弟子,摇了摇头:“劳动是很累,手很痛,腰很酸。但是……但是当我把碗洗干净,把床单搓干净的时候,我心里……是踏实的。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可他们呢?”他指向那些门徒说道,“他们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们的‘空’,里面有什么?”
空虚子眉头微皱:“空就是空,无需有什么。”
“不对!”吕秀才突然提高了声音,这在他身上极为罕见,“如果空就是终极答案,那生命的意义何在?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最终变成一团虚无吗?那和这些桌椅板凳,和路边的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越激动,几天来的疲惫、困惑、以及被强行“填鸭”后的反弹,在此刻爆发了出来:“您说万法皆空,那您为什么还要建立‘放空门’?为什么还要收徒?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传播您的‘道’?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有’吗?一种‘执着’吗?”
空虚子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被掏空的书生,会突然发出如此犀利的质问。
白展堂趁机煽风点火:“听见没?听见没?秀才说得对啊!你们这又建门派又收徒弟的,一点都不空!比我们还实在呢!”
郭芙蓉也反应过来:“就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李大嘴挠着头:“搞了半天,你们也是个饭店?只不过卖的是……西北风?”
佟湘玉立刻抓住了重点:“卖西北风也得交摊位费!在我们地盘上传教,经过我同意了吗?给钱……不对,不能提钱……给……给个说法!”
“放空门”的弟子们出现了一丝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空虚子脸色沉了下来,他盯着吕秀才:“小施主,你已走入魔道,被‘有’之幻象迷惑了心智。看来,需要让你见识一下,‘空’之力量。”
他站起身,对门徒们说:“布‘大虚空阵’!让这些沉沦苦海的迷途之人,感受一下无我无相之境!”
门徒们立刻行动起来,以一种奇怪的步伐移动,围住了同福客栈众人。他们开始齐声吟唱,那声音混合着各种乐器的噪音,形成一种诡异的力场。
佟湘玉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白展堂感到内力滞涩,手脚发软。郭芙蓉的扫帚都快拿不稳了。李大嘴直接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莫小贝捂着耳朵大叫:“什么鬼声音!难听死啦!”
吕秀才首当其冲,感觉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思绪、感知都被搅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混乱和嗡鸣。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看见了吗?”空虚子的声音在噪音中如同鬼魅,“这就是‘有’的代价!思考带来痛苦,感知带来烦恼!放弃吧,融入这‘空’之中,得享永恒宁静!”
就在同福客栈众人即将被这“大虚空阵”搞得精神崩溃之际——
“呔!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只见邢育森带着燕小六,以及一帮衙役冲了进来。燕小六手里拿着刀,虽然腿肚子在打颤,但还是努力做出威武的样子:“抄、抄、抄家伙!保护七侠镇!”
原来,莫小贝刚才见势不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找来了救兵。
邢育森指着空虚子:“空虚子!你聚众闹事,宣扬歪理邪说,扰乱社会治安!我现在正式逮捕你!”
空虚子冷笑:“官府?律法?不过是更大的牢笼罢了!我等追求心灵解脱,何罪之有?”
“心灵解脱?”邢育森叉着腰说道,“我看你是胃里空虚!小六!上!”
燕小六鼓起勇气,拔刀上前:“帮……帮……帮哥几个找个饭辙!”
衙役们一拥而上。
然而,那“大虚空阵”的噪音似乎有扰乱心神的作用,衙役们一靠近就感到头晕眼花,阵型大乱。
白展堂强忍着不适,对邢育森喊道:“邢捕头!这阵法邪门!得破了他的音律!”
破音律?
众人面面相觑。在场的人,懂音律的……好像没有。
郭芙蓉一咬牙:“管他呢!比嗓门大是吧?姑奶奶我没怕过谁!”她深吸一口气,运起内力,猛地发出一声长啸:“排——山——倒——海——!!”
这声怒吼,如同虎啸山林,瞬间压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噪音。
“放空门”弟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震得东倒西歪,吟唱和演奏顿时中断。
阵法,破了!
空虚子脸色一变。
白展堂瞅准机会,一个“葵花点穴手”直取空虚子。然而,空虚子身形诡异地一晃,竟然避开了。
“呵呵,贫艺术家早已放下皮囊执着,身法自然空灵……”他话未说完,突然脚下一滑。
“哗啦——”
只见李大嘴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盆他刚研究出来的、黏糊糊、滑溜溜的“虚无缥缈羹”升级版,精准地泼在了空虚子脚下。
空虚子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头上的鸡毛毡帽也飞了出去。
现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躺在地上,一身黏糊,狼狈不堪的“空虚大师”。
那空灵的形象,瞬间崩塌。
吕秀才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空虚子面前,低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大师,您看,您还是会摔跤,还是会疼,还是会狼狈。这就是‘有’,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身体,无法逃避的物理规律。您追求的‘空’,或许存在,但它不是否定‘有’,而是在认识了‘有’的局限和痛苦之后,依然能热爱生活,在实在的烦恼中,找到那么一点点不实在的乐趣。”
他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水泡,又指了指佟湘玉、白展堂、郭芙蓉、李大嘴、莫小贝,甚至包括邢育森和燕小六:“比如,算清一笔烂账后的成就感,保护想保护的人时的勇气,朋友吵吵闹闹又互相扶持的温暖,甚至是大嘴那难吃得要死却充满创意的新菜……这些,不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一定要放空呢?把它们填满了,不也很好吗?”
空虚子躺在地上,看着吕秀才,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从狂热中逐渐清醒、面露茫然的门徒,以及同福客栈众人那虽然疲惫却充满生气的脸庞,第一次,哑口无言。
邢育森趁机上前,把他铐了起来:“走吧,空虚大师,牢房里挺‘空’的,够你悟道了!”
“放空门”的弟子们见掌门被捕,树倒猢狲散,纷纷作鸟兽散。
一场闹剧,似乎就此收场。
几天后,同福客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吕秀才重新坐回了柜台,虽然算盘打得还是不如以前利索,偶尔还会对着账本发呆,但眼神里不再有那种令人担忧的空洞,而是多了一丝经历过风雨后的沉稳。
他偶尔还是会看《存在与虚无》,但旁边总会摆着一本《同福客栈收支明细》。
佟湘玉看着终于恢复正常的秀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是不空了!再空下去,咱们客栈就得喝西北风了!”
白展堂一边擦桌子一边笑道:“掌柜的,您这回可是下了血本,用那么实在的‘劳动疗法’,愣是把秀才从虚无缥缈里拽回来了。”
郭芙蓉得意地扬了扬扫帚:“那当然!主要还是姑奶奶我那声‘排山倒海’,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李大嘴从厨房端出一盘新菜:“来来来,庆祝秀才回归实在界,尝尝我的‘实在肉丸子’!保证一个是一个,绝对不虚!”
莫小贝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要我说啊,空虚不空虚的,主要看糖葫芦甜不甜!”
众人哄笑起来。
这时,邢育森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后续消息。
“那个空虚子,在牢里绝食呢!”邢捕头喝着茶说道,“说什么要践行‘空’之大道,连饭都不吃了。”
众人一愣。
吕秀才放下账本,想了想,对李大嘴说:“大嘴,能麻烦你件事吗?”
“啥事?秀才你说!”
“给空虚大师……送顿饭去吧。”吕秀才平静地说,“就做一碗最实在的,热腾腾的阳春面,滴两滴香油,撒点葱花。”
李大嘴不解:“啊?还给他送饭?他都不吃!”
吕秀才笑了笑:“他吃不吃,是他的选择。但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态度。也许,在他体验到极致的‘空’(饥饿)之后,才会明白,最普通的‘有’(一碗面),是多么珍贵。”
白展堂拍了拍秀才的肩膀:“行啊秀才,境界见长啊!这道理,实在!”
佟湘玉也点了点头:“去吧大嘴,多做一碗,算我账上。”
当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阳春面被端到牢房里,放在绝食的、面黄肌瘦的空虚子面前时,他盯着那碗面,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了碗。
据说,他吃得一滴汤都没剩。
后来,空虚子被遣送原籍,勒令不得再传播他那套极端的“放空”理论。“放空门”也就此烟消云散。
七侠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热闹。
夜晚,同福客栈打烊后,众人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郭芙蓉碰了碰吕秀才:“喂,秀才,你现在还觉得空虚不?”
吕秀才清了清嗓子,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慢悠悠地说:“芙蓉,你看这月亮。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宇宙浩瀚,人生短暂,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是渺小而又空虚的。”
众人一愣,以为他又要开始。
却听吕秀才继续说道:“但是,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种空虚和渺小,我们才更要珍惜眼前实在的东西。比如,此刻和我们一起看月亮的人。”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些吵吵闹闹、毛病一大堆的伙伴们,脸上露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温暖的笑容:“也许,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追求绝对的‘空’或者极致的‘有’,而在于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在认识到虚无的背景下,依然能认真地、热闹地、充满烟火气地活着。”
白展堂搂住他的肩膀:“说得好!秀才!就冲你这话,明天我帮你擦桌子!”
郭芙蓉也笑了:“行啊,哲学家!以后你想空虚的时候,提前说一声,姑奶奶我保证用最实在的方式把你打醒!”
佟湘玉望着星空,叹了口气:“哎呀,你们说得都挺好。就是这房钱,该交还得交啊……”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笑声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了夜空,融入了那片看似空虚,却又孕育着无数生命与可能的,沉沉的暮色里。
月光洒在屋顶上,照着这群平凡又不平凡的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欢笑,在这小小的同福客栈里,汇聚成了一曲最实在、也最热闹的,生活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