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月静静听着,指节在紫檀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龙影紧绷的心弦上。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寒意。
“证据?”
“人证物证皆已秘密押解进京,藏于安全之处。王元朗等人在江南的几处隐秘仓库,及其与粮商勾结的账册,也已抄录在案!”龙影呈上一份薄薄的密折。
夏紫月接过,并未立刻翻看。她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大楚坤舆图前,目光掠过江南那片丰饶之地,又缓缓移向标注着盐场的位置。一个清晰、冷酷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传旨,”她转过身,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擢升御史周子清为江南道巡察使,即刻启程,代天巡狩,查察‘金贵肥’致灾一案!凡涉案官吏、商贾,无论品阶,一经查实,就地锁拿,押解进京!遇阻挠者,准其先斩后奏!”
“是!”
“另,”夏紫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传朕口谕,召户部尚书、盐铁转运使速来见朕。朕要颁行……‘盐引新制’!”
龙影心头剧震。盐引!那是维系大楚财政命脉、牵动天下巨贾豪强利益的核心!陛下此时动盐引……他不敢多想,躬身领命:“遵旨!”
夏紫月看着龙影退下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王元朗背后的人,胃口绝不止那点克扣肥料的蝇头小利。她要用这“盐引”,下一剂猛药,既是刮骨疗毒,也是引蛇出洞。至于太后那边……她想起霜儿那句天真却锐利无比的“坏蛋叔叔饿不饿”,唇边那抹冷意似乎淡了些许,或许,周文渊那孩子……能给她一点惊喜?
太后的慈宁宫,最近俨然成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梨园”。丝竹管弦之声终日不绝,袅袅的檀香也掩不住那浓烈的脂粉香气。殿内,轻纱曼舞,水袖翻飞。扮相俊美、眼波流转的当红小生柳凤仙,正捏着嗓子,婉转缠绵地唱着牡丹亭的选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太后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微阖着眼,手指随着唱腔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脸上是如痴如醉的沉迷,仿佛世间烦扰都已离她远去。伺候的宫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好!好!凤仙儿这身段,这嗓子,真是绝了!”一曲终了,太后猛地睁开眼,抚掌大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热,“赏!重重有赏!”
柳凤仙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拜倒谢恩,眼波盈盈,欲语还休:“谢太后娘娘隆恩!能博娘娘一笑,便是凤仙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这番做派,更是哄得太后心花怒放。正当殿内一片阿谀奉承的“仙音”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有些慌乱的通禀:“启禀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慌忙退避。柳凤仙脸上的媚笑也僵了僵,赶紧垂首肃立一旁。
夏紫月身着常服,只带着两名女官,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这奢靡浮华的景象,最后落在太后身上,微微颔首:“母后安好。”
太后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懒懒地抬手:“皇帝来了。坐吧。可是有什么事?”她目光又忍不住瞟向一旁垂首恭立的柳凤仙。
夏紫月依言坐下,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确有一事,关乎国本,需请母后知晓。”她略一停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柳凤仙,“儿臣已查明江南‘金贵肥’致灾真相,乃工部侍郎王元朗等一干蠹虫,贪墨肥效原料,以劣充好,荼毒万民所致!涉案人等,皆已下狱,不日将明正典刑!”
“哦?”太后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国本”大事兴趣缺缺,只敷衍道,“皇帝处置便是。这等贪官污吏,杀一儆百也好。”她心思显然还在方才的余韵里。
夏紫月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敷衍,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越如金石交击:“然,此次祸患,亦暴露我大楚盐政积弊!盐引之制,旧例盘根错节,豪商巨贾把持,官商勾结,中饱私囊,盐税流失甚巨!长此以往,国库空虚,何以养民?何以强兵?”
她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故,朕决意,即日起,废黜旧引!颁行‘盐引新制’!凡欲取得盐引之商,无论出身,皆需以‘金贵肥’所需之豆粕、骨粉等实料,按朝廷核定之数,先行、足额缴纳至各州县官仓!凭此‘纳粮(料)凭票’,方有资格于户部抽签,换取新盐引!”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一直低着头的柳凤仙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眼偷觑了一下御座上的女帝。
以实料换盐引!这简直是釜底抽薪!断了多少靠着倒卖旧引、空手套白狼的豪商和背后官员的财路!更是将“金贵肥”的命脉原料,直接与天下最暴利的盐业捆绑!这手段……何其狠辣,又何其高明!
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虽然沉迷享乐,但并非完全不通世务。这新制一旦推行,牵动的利益网何其庞大?朝野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她看着夏紫月那张年轻却坚毅无比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儿媳体内蕴藏的那股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以及……那份不惜代价的决绝。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皇帝……”太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却又传来一阵轻快如银铃的笑闹声。
“祖母!祖母!”霜儿和泉儿像两只欢快的小雀儿,挣脱了嬷嬷的手,一前一后冲进了慈宁宫。泉儿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打开的小锦盒,霜儿则拉着一个面皮白净、略显局促的年轻太监——正是周文渊。
“祖母快看!”泉儿献宝似的将锦盒举到太后眼前,里面是几块粗糙的、用泥土捏成的小方块,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些图案。
“这是什么呀?”太后被两个孩子一闹,方才的不安和被打断的不悦倒是散了大半,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