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着依偎在太后怀中、无忧无虑哼唱着不成调儿歌的霜儿和泉儿,夏紫月冰冷锐利的眼底深处,终究是悄然漫上了一丝暖意。
前路艰险,但基石已固。她,并非孤身一人。这大楚的万里河山,总有些东西,值得她倾尽所有去守护,去耕耘,直到那“天下粮仓满”的歌声,真正响彻每一个角落。
夜色如墨,宫灯在太液池的水面上拉长成跳动的光带。蓬莱阁内的喧嚣随着曲终人散渐渐沉淀,只余下池水拍岸的轻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寂静。
太后没有立刻起身。她依旧紧紧搂着怀里的霜儿和泉儿,两个孩子唱累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她华贵的衣襟上,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方才那曲振聋发聩的老太后理政余音,还在她耳畔轰鸣,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在她心尖最虚软的地方。沉迷梨园笙歌,荒废朝政,奸佞横行,流民饿殍……柳凤仙唱的是前朝旧事,可字字句句,何尝不是在戳她的脊梁骨?
“母后?”夏紫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平静无波。
太后猛地回过神,抬起头。灯火下,她眼角的细纹似乎更深了些,但那双眼睛里,沉淀了半生的浮华迷障终于被彻底涤荡,露出一种近乎锐利的清醒和疲惫。“皇帝,”她开口,声音带着久未操持正事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哀家……倦了。霜儿泉儿今晚,就宿在慈宁宫吧。”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泉儿熟睡中温热的小脸,“明日起,六宫诸事……按旧例,该递的牌子,该看的账目,都送到哀家宫里来。”
夏紫月眸光微微一闪,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在她深潭般的眼底荡开。太后的手终于肯重新握起那柄尘封的、象征后宫权柄的玉如意了。她颔首,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尊重:“是,有劳母后费心。夜深露重,母后早些安歇。”
看着宫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抱着孩子的太后离去,夏紫月独立于空旷的阁中。夜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微凉。她走到雕栏旁,凭栏远眺。紫辰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
“陛下。”龙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三步之地,声音压得极低,“江南道八百里加急。周子清大人已按旨意,以雷霆手段锁拿了苏杭二州涉案粮商七人,江南转运使衙门三名主事,并查抄其宅邸、货栈、仓库。搜出账册十一箱,私藏未及替换的劣质‘肥料’原料堆积如山。人犯及罪证正星夜押解进京。王元朗在府中……似有异动,其心腹今日频繁出入城北几处隐秘宅院。”
“嗯。”夏紫月只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凝视着沉沉的黑暗。周子清这把刀,够快,够狠。王元朗这条鱼,感觉到网在收紧,开始拼命挣扎了?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挣扎吧,挣扎得越狠,带出的污泥就越多。
“盐引新制的风,放出去了?”她问,声音像淬了冰。
“是。户部今日已张贴告示,言明新制细则。京城各大盐商,闻风而动。”龙影顿了顿,补充道,“反应……激烈。以‘通海盐行’东家赵万金为首,七家最大的盐商,今日午后聚于‘汇丰楼’,密议至掌灯时分方散。其间,有吏部考功司郎中府上的管家出入。”
吏部?夏紫月眼底寒芒乍现。盐商的手,果然够长,也够快。考功司郎中,一个掌管官员考绩升降的关键位置。看来,有人想借着即将到来的官员考课,给那些敢于执行新制、断了他们财路的“不懂事”的官吏们,好好“记上一笔”了。
“盯紧赵万金。查清那七家,还有哪些朝中大员的门路。”夏紫月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冷酷,“另外,传讯周子清,江南之事,办得漂亮些。朕要他押解人犯进京之日,便是铁案如山、尘埃落定之时!沿途‘意外’……朕不想看到。”
“遵旨!”龙影躬身,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
夜更深了。太液池的水面倒映着稀疏的星子,也倒映着蓬莱阁上那抹孤峭的明黄身影。肃杀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潮,开始在这座辉煌的帝宫深处弥漫。清洗的铡刀已然悬起,只待那沾满民脂民膏的脖颈伸到刀下。
而此刻的慈宁宫暖阁内,烛光柔和。霜儿和泉儿并排睡在太后的凤榻上,小脸恬静。太后却没有睡,她坐在榻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先帝在她初掌六宫时赐下的。她看着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睡颜,又想起宴上那曲锥心刺骨的唱词,最后,定格在夏紫月那双沉静却仿佛能背负整个江山的眼眸上。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卸下重负的疲惫,也有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她俯下身,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各自印下一个极轻、却无比郑重的吻。
窗棂外,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而新的一天,注定要在铁与火的淬炼中,迎来破晓。
\"母皇!母皇!\"
清脆的童声打破了紫辰殿早朝后的肃穆。夏紫月刚放下朱笔,抬头便看见霜儿和泉儿像两只小蝴蝶般扑进殿来。霜儿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碎成两半的玉碗,泉儿则拽着满脸无奈的萧景容的衣袖。
\"慢些跑。\"夏紫月唇角不自觉上扬,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女儿,\"这是怎么了?\"
\"母皇你看!\"霜儿献宝似的把碎碗递到她面前,\"泉儿把皇伯父赐的玉碗摔碎了!\"
泉儿立刻涨红了小脸:\"不是我!是、是父王咳嗽的时候吓到我了!\"他转身抱住萧景容的大腿,仰起小脸,\"父王,你不是会武功吗?快用内力粘好!\"
萧景容当场僵硬,俊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他轻咳一声,试图抽出被儿子抱住的腿:\"泉儿,父王病弱多年,哪会什么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