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落了下来,细密如愁,将临安城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纯玉阁庭院中的月季已过了盛花期,几片淡红的花瓣被雨水打落,浮在青石砖的水洼上,像极了当年东京宫墙下,被马蹄踏碎的桃花。
姜承瑾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方素色丝帕,指尖反复摩挲着帕角那半朵未绣完的桃花,是她当年绣的,如今针脚早已发旧,却像她心底的念想,总也放不下。青黛端着一碗新炖的银耳羹进来,见她又对着帕子出神,轻声道:“娘娘,雨下得凉,您仔细伤了风。陛下刚派人来问,说晚膳想在这儿陪您用。”
姜承瑾抬眸,窗外的雨雾中,隐约能看见念安和赵瑗在廊下追着一只白蝶,念安的笑声清脆,像檐角的铜铃。她收回目光,接过银耳羹,温声道:“知道了,你让来人回禀陛下,就说我备好了他爱吃的醉蟹。”
青黛应了声,转身要走,却被姜承瑾叫住:“青黛,你还记得……吴皇后吗?”
青黛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诧异,随即又沉了下去:“娘娘怎的突然提起她?自陛下南渡以来,吴皇后的名分就被搁置了,宫里鲜少有人敢提。”
姜承瑾轻轻叹了口气,舀了一勺银耳羹,却没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前日我去寺里上香,听住持说,北方传来消息,韦太后在金国……身子不大爽利。我便想起吴皇后,当年她陪陛下在应天府登基,又跟着颠沛流离,如今却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实在委屈。”
青黛沉默了,她知道姜承瑾的心思。这些年,姜承瑾虽得赵构专宠,却从未想过争后位,反而时常念及旧人。只是吴皇后的事,牵扯着过往,又关乎韦太后,实在不是轻易能提的。
晚膳时,赵构果然来了,身上带着一身雨气,刚进门就笑着说:“承瑾,你闻闻,我给你带了什么?”他身后的内侍捧着一个食盒,打开来,是两枝带着雨水的白茉莉,香气清冽。
姜承瑾接过茉莉,插在窗边的青瓷瓶里,笑着道:“陛下倒是有心,知道臣妾喜欢茉莉。”
其实刺绣之人,什么花都喜欢。
两人相对而坐,念安坐在姜承瑾身边,捧着一碗桂花羹,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赵构,却从不叫“父皇”,她自小跟着姜承瑾,只知道这是“陛下叔叔”,而赵构也从不说破,只把她当亲侄女一般疼惜,有什么好东西,总先想着给她留一份。
吃到一半,姜承瑾放下筷子,轻声道:“陛下,臣妾有件事,想跟您说。”
赵构抬眸,见她神色郑重,便放下酒杯:“你说便是。”
“臣妾想求陛下,恢复吴皇后的身份。”姜承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坚定,“当年吴皇后陪陛下共渡难关,如今她在宫中无名无分,实在不妥。再说,韦太后在北方,若是知道陛下连患难的妻子都不顾,怕是会伤心。”
赵构的脸色沉了下来,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在案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瑾妃,你可知我为何不提此事?当年我在应天府登基,立吴氏为后,可后来一路南逃,她差点就扰乱军心……”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如今南宋根基未稳,朝中大臣本就对后宫之事多有议论,若是恢复她的后位,怕是会引来更多麻烦。”
“可名分是她应得的。”姜承瑾看着他,“陛下,臣妾并非要争什么,只是觉得,吴皇后不该受这份委屈。她跟着您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却只能在偏殿里度日,连宫里的下人都敢怠慢她几分,这不是陛下您想看到的吧?”
赵构看着姜承瑾眼中的真诚,心中的犹豫渐渐松动。他明知姜承瑾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恢复吴氏的后位,只是一来怕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的颠沛。二来也怕姜承瑾心里不舒服。可如今姜承瑾主动提起,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愧疚。
“你当真不介意?”赵构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姜承瑾摇了摇头,笑了笑:“陛下,臣妾只想和您、念安、瑗儿过安稳日子,后位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虚名。吴皇后是除了邢妃,她也是您的结发妻子,恢复她的身份,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构看着她,心中满是感动。他握住姜承瑾的手,轻声道:“好,我听你的。明日我便召集群臣,商议恢复吴氏后位之事。”
第二日一早,赵构便在紫宸殿召集群臣议事。当他提出要恢复吴皇后的身份时,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一位白发大臣站出来,躬身道:“陛下,不可啊!如今韦太后尚在金国,您若是此时恢复吴皇后的身份,怕是会让金人觉得您不顾太后安危,对太后不利啊!”
另一位大臣也附和道:“陛下,吴皇后当曾差点起兵以下犯上,如今贸然恢复她的后位,恐难服众啊!”
赵构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见姜承瑾从殿外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淡紫色宫装,虽未戴华丽的首饰,却自有一股温婉的气度。
“各位大人,臣妾有话要说。”姜承瑾走到殿中,对着大臣们躬身行礼,“吴皇后当年陪陛下在应天府登基,随后又跟着陛下南渡,一路颠沛流离,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人之初,性本善。”
承瑾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韦太后,臣妾相信,太后在北方,最希望看到的便是陛下能善待旧人,治理好大宋。恢复吴皇后的身份,不仅是对吴皇后的补偿,更是向天下人表明,陛下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样一来,金人若是想以太后要挟陛下,也会有所顾忌。”
大臣们闻言,纷纷沉默下来。他们知道姜承瑾说得有道理,而且姜承瑾深得赵构宠爱,连她都主动支持恢复吴皇后的身份,他们再反对,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赵构见状,沉声道:“朕意已决,恢复吴氏的皇后身份,迁居长乐宫,一应礼仪按皇后规制。谁敢再反对,便是质疑朕的决定!”
大臣们见状,只得纷纷躬身行礼:“臣等遵旨。”
消息传到吴皇后的偏殿时,她正在窗前缝补一件洗得泛白的旧衣。听到内侍的通报,她手中的针线猛地掉在地上,眼泪瞬间滚落。
这些年,她在偏殿里度日,看着姜承瑾得宠,看着赵构对念安疼爱有加,心中不是没有委屈,可是她自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太多。如今突然恢复后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几日后,赵构亲自带着姜承瑾前往长乐宫看望吴皇后。吴皇后穿着一身崭新的皇后礼服,见了他们,连忙躬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瑾妃娘娘。”
赵构扶起她,轻声道:“你我夫妻一场,不必多礼。这些年,委屈你了。”
吴皇后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陛下言重了,臣妾能有今日,全靠陛下和瑾妃娘娘的恩典。”
姜承瑾笑着走上前,握住吴皇后的手:“姐姐不必客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长乐宫刚修缮好,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吴皇后看着姜承瑾眼中的真诚,心中的隔阂渐渐消散。她深知眼姜承瑾是真心待她,并非虚情假意。
自那以后,后宫的气氛变得愈发和睦。吴皇后感念姜承瑾的恩情,对她十分敬重。
姜承瑾时常带着念安和赵瑗去长乐宫看望吴皇后,陪她说话解闷。
念安虽然还是叫赵构“陛下叔叔”,却也学着赵瑗的样子,叫吴皇后“皇后娘娘”,惹得吴皇后十分欢喜,时常给她送些小玩意儿。
这日,天气晴朗,姜承瑾带着念安和赵瑗去城外的御花园赏花。刚进园门,就看到赵构和吴皇后正在亭中下棋。吴皇后执白棋,赵构执黑棋,两人你来我往,下得十分专注。
念安拉着姜承瑾的手,小声道:“小娘,陛下叔叔和皇后娘娘下棋呢,我们不要打扰他们好不好?”
姜承瑾点了点头,带着两个孩子在亭外的石凳上坐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赵瑗从袖中拿出一本诗集,轻声念给念安听;念安则趴在石桌上,看着园中的蝴蝶,时不时发出一声轻笑。
过了一会儿,赵构和吴皇后下完了棋,赵构笑着对姜承瑾道:“承瑾,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们看看,这盘棋是谁赢了?”
姜承瑾走上前,看了看棋盘,笑着说:“陛下的黑棋虽然占了上风,可皇后娘娘的白棋却有后手,若是再下几步,陛下怕是要输了。”
赵构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呀,总是帮着她。”
吴皇后也笑了,眼中满是温柔:“陛下技不如人,可不能怪瑾妃娘娘偏心。”
几人正说着话,内侍突然匆匆跑来,躬身道:“陛下,北方传来消息,韦太后在金国病重,金人说,若是陛下愿意割让两座城池,便放太后回来。”
赵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中的棋子“啪”地掉在棋盘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传朕旨意,召集群臣议事。”
大臣们接到旨意后,纷纷赶到紫宸殿。有人主张割让城池,换回韦太后;有人则认为金人言而无信,割让城池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坚决反对。
争论了许久,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赵构看着台下争论不休的大臣们,心中满是烦躁。他看向站在殿外的姜承瑾,眼中满是疲惫。
姜承瑾走上前,轻声道:“陛下,臣妾有个主意。金人想要城池,不过是想削弱我大宋的国力。我们可以假意答应他们,先派人去金国探望太后,了解太后的病情,同时暗中集结兵力,若是金人敢耍花招,我们便出兵讨伐。”
赵构眼前一亮,点了点头:“瑾妃说得有道理。朕这就派使者去金国,同时让韩世忠和岳飞加紧练兵,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这日,姜承瑾正在长乐宫陪着吴皇后刺绣,赵构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俩的身后。
赵构忽然说道:“皇后,这后宫由你执手,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陛下放心。”皇后吴氏慌张对赵构行礼,再看向姜承瑾,笑着说:“瑾妹妹,你知书达礼,吾深知你不贪慕权势,主动劝陛下恢复吾的皇后身份,这份心,吾记在心里。以后后宫的事,吾也听妹妹你的。”
姜承瑾躬身行礼:“皇后言重了,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宴席结束后,姜承瑾带着念安和赵瑗回到纯玉阁。庭院里的月季又开了,淡红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赵构跟在她身后,轻声道:“承瑾,今日皇后对你赞不绝口,你可知,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姜承瑾笑着靠在他的肩上:“陛下,臣妾知道。只要能和你、念安、瑗儿,过着安稳的日子,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赵构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温柔。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庭院里的花香阵阵,伴着念安和赵瑗的笑声,构成了一幅温馨而美好的画面。
承瑾想起那些过往的伤痛,那些尘封的记忆,早已随着东京的桃花,落在了时光的尘埃里,很难打扰她如今的幸福。她不知道的未来,将在这皇宫的烟火气中,慢慢绽放出最绚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