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己并没有对云中锦说实话。
昨夜,他的确隐藏于码头暗察,秦寿通宵指挥漕帮弟子往船上搬运货物的情形,全都落在他的眼中,当时他就察觉到了蹊跷,暗中查看过船舱中的货物,确认是盐无疑。
发现如此重要的线索,乃至是实证,但他却没有向云中锦禀报,而是若无其事转身回到州衙。
今日,在云中锦对漕帮货物起了疑心,想要上船查看之时,他又想方设法阻挠,极力劝说云中锦放弃追查,直对不起春木跑来,云中锦不得不赶去处理窫窳之事,他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克己之所以如此反常,究其原因,还得从带鱼头说起。
那日验完瘸一刀与福江海女的尸体之后,陈克己一路盯着带鱼头离开海滩。
而带鱼头却并未回到州衙,亦未回到栖身的义庄,而是一路引着他在永继商号的后门前站了站,随后是永昌、永胜、永瑞。
“哎带鱼头,你啥意思?”陈克己终于怒了,拽住带鱼头问道。
带鱼头只是笑笑。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再逛几家,若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就到义庄来找我。记住,不要走正门,要悄木吱儿的,这样你才能发现,有些人模人样的,实际上不过是给别人看家的狗而已。”
带鱼头忽而压低了嗓子,一脸神秘道,“你来,我有好东送西给你。”
“你一个住在义庄的仵作,能有什么好东西,从死人身上搜出来的古董呀?我警告你,这可是违犯律例的。”陈克己嗤之以鼻。
“的确是从死人身上得来的,但不是别人,而是甄有德的,且至关重要,你说算不算得上好东西?”
陈克己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甄有德的东西,在哪里?”
带鱼头却笑而不语,甩了甩头,自顾自地走了。
陈克己喜出望外,甄有德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便是贪墨款了。
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赶在云中锦之前查获甄有德贪墨款,正苦于没有线索呢,带鱼头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呀,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到那些商号走一遭也不亏。
于是乎,陈克己凭体量一身潜行的功夫,一口气潜入了十多家商号。
一看之下,深感带鱼头所言非虚。
永继、永昌等商号在京城也都是能排得上名号的大商号,在江南江北亦有许多分号,表面上都有各自的管事人,而实际上他们根本当不了家做不得主。
他们真正的主人,不是苏绣就是虫爷。
在陈克己潜入之时,正好有几个商号管事的在议事,从他们说话之间听得出来,从京城到地方上上下下多名官员都在这些商号占有份额,原本两月前就应该分红了,只因江南大灾和甄有德自杀而耽搁下来,眼下他们正商议着开始着手打点分红银子的事。
陈克己抑制不住兴奋,也不忙着去与云中锦禀报,急匆匆赶到了义庄。
带鱼头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陈克己面前摊平了。
陈克己一瞧,不过是画着几个符号和写着一些数字罢了,只是纸上滴了一滴浓墨。
“这什么玩意儿?”
“甄有德的盐引账册,因不小心滴上了墨,甄有德顺手团起来塞在袖袋里,可能打算过后销毁却没来得及或是忘记了吧。甄有德死的那天,我去给他验尸时发现的,便偷偷藏下了。”带鱼头道。
“账册?还是盐引?”陈克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圆圈缺了个口,状似蛇,蛇即虫。三角,乃是船上帆。门,即为户。四方形,代表的应是方方正正一衙门。开口大坛子,那可是装金藏银的好东西。”
带鱼头自顾自地指着账页上那些符号说道。
陈克己思索片刻,吃惊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是甄有德专为盐引记的账册,圆圈是虫爷,三角是漕帮,门……你是说、你是说……”陈克己又是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用讳言,门即户,也就是户部,户部尚书难逃干系。”带鱼头正色道。
“盐引由户部分发各州,再由各州分发各个商号,但实际上这些商号一半属于漕帮一半属于秘宗,户部一年给漕帮发数百万担的盐引,也就是说,秘宗与漕帮每年就运出数百万盐,而朝廷却并没有收到这数百万盐的盐税,你说,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
带鱼头一掌拍在账页上,说道,“就在这些人的坛子里。”
陈克己张着嘴,半晌才问道,“你又是谁,怎么将甄有德的内情查得如此清楚?”
“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仵作。”带鱼头淡淡说道。
“不,你是仵作不假,但你一定不普通。陈克己断然说道,“否则你不会留着这废账页,还将其中内情了解得如此清楚。你究竟是谁?”
带鱼头叹了叹气,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与红腰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陈克己原本对带鱼头的情事并不感兴趣,但一想,红腰乃甄有德的小妾,便耐着心听带鱼头的叙说。
“我虽有心娶红腰,可我是个穷光蛋,别说为她赎身了,就连见个面都难。后来,大胡子为红腰赎身并且送给甄有德当小妾,彼时恰逢江福江县衙里出了个命案而无人验尸,红腰便向甄有德举荐我去充当仵作。”
“我一个连死猫都不敢靠近的书生,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验尸的仵作。没多久,甄有德升任江南知州,我便跟到了漕江来。”
“怪不得。”陈克己想起云中锦就曾有疑问,彼时老鱼头还在,甄有德为何要带着个仵作一起赴任,却原来因为红腰。
“我原本苦读诗书是要科举当官的,却为了能时常看到红腰,而放弃了自己的前程,心中的苦闷无以言说。仵作的身份人人避而远之,唯有一人从不嫌弃,他请我喝酒吃肉,愿意听我唠叨,也把他的秘密全都告诉了我,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这些符号背后的含义,就是他告诉我的。”
“你还没说这四方形,又是何解?”陈克己问道。
带鱼头摇头,“这是他唯一没有说的,但他曾经与我提过一位德高望重的武姓高官,我打听过,京城称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官里,也就一人而已。四四方方,就如律法条条框框,除刑部之外还有何处?这纯粹是我的猜测而已,尚无定论,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吧?”
陈克己心头乱如麻,呆了片刻,问道,“可否透露你这位知己好友是谁吗?”
“他,便是原州衙里的税官言明。”
“言明?我听说过,好像几年前就失踪了。”陈克己道。
“不是失踪,而是被人所害。”带鱼头愤懑地说道。
“那一天,他在我面前拍着桌子,痛骂甄有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坛子,他誓要捅破一片天,还百姓以清朗。而当天夜里,他就被甄有德纠结大胡子杀害了,待我赶到海边,他已被抛入了海中,我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带鱼头悲愤交加,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我便决定了,与甄有德这帮贪官污吏誓不两立。可我人微言轻,能力实在有限,原本想,云大人或许可以依靠,但看她与苏绣之间甚为亲密,我不敢草率行事,只得依托于你了。”
“我今将此账页交与你,望你早日破获大案,剜去至上而下的腐肉,还百姓一片清朗之天,我亦可告慰言明兄在天之灵了。”
“我也只是云大人的随从,你又如何信得过我?”陈克己问道。
“不全信,但我在赌。”带鱼头道。
“因为你并非池中之物,又怎么肯一辈子当云大人的随从?我便赌你立功心切,必定铆着劲非要在云大人之前破此大案不可,如此方能得上官赏识,也才能获得心上人的欢心。另则,我看你人还算正直,就这么着吧。我的宝已经押上了,你接是不接?”
“陈大人,你千万千万莫教我对这世道彻底失望哪。”
带鱼头双目紧紧盯着陈克己,双手将账页奉上,陈克己一脸凝重,用双手接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象捧着一颗火栗子,就那么火热热地揣进了怀里,却再也兴奋不起来,而是心事重重,失魂落魄地离开义庄。
户部尚书林荃乃是他在江北小城当捕快时的旧主,当年他年轻气盛,得罪了乡绅,被乡绅构陷入狱,是时任县令的林荃极力为他洗清嫌疑还以清白。
后来林荃步步高升,亦是在他的举荐之下,陈克己才进入刑部当差。
可以说,林荃就是他的恩人,犹如再生父母。
眼下林荃虽已告老还乡,但朝廷追究起来,绝难逃其咎,他于心何忍?
刑部尚书就更不用说了,既是他现在的上司,又是云中锦的义父兼恩师。
云中锦对于律法的执着与信念,全来自于武大人的教诲,如果他真的牵涉其中,对于云中锦来说,无异于信念之山于瞬间崩塌,恐怕她难以承受。
所以,陈克己思虑再三之后,沉默了。
然而,怀揣着的火栗子,又时时烧灼着他的心口,令他坐卧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