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问话,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
想必是听了宫人的禀报了。
“是。”石蕴容接过羹碗,淡淡应道:“说是来瞧那架屏风的,赞太子爷用心,又说了些孕期的注意事项。”
提及屏风,胤礽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细微的、带着明显得意的弧度,
他看向石蕴容,眼神亮晶晶的,像是等待夸奖的大型犬科动物,偏偏还要故作淡然,
“哦?不过是件小玩意儿,也值得她特地跑一趟。”
语气里的那点小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石蕴容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太子爷的手笔,自然引人注目,近日已有多位宗室福晋借口探望臣妾来瞧了。”
胤礽听着她这句,虽语气平淡,但其中的认可之意,却像是一簇小火苗,
瞬间将他心头那点隐秘的得意“噗”地一声点燃,并且迅速蔓延开来,
他极力想维持住储君的庄重和淡然,
但那上扬的嘴角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架被妥善安置在殿内显眼处的《婴戏图》玻璃屏风,
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璀璨却不刺目的光华,画中的婴孩仿佛更加活泼生动,
他只觉得那屏风今日格外顺眼,连带着看整个正殿都顺眼了许多。
胤礽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
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
目光虽仍看着石蕴容,却似乎透过了她,投向了更远处的乾清宫,
“老四近来……倒是颇合皇阿玛的心意,几件差事都办的妥当,条陈也写得言之有物,皇阿玛在议事时,赞了他好几次。”
他说得似乎很客观,甚至带着兄长对弟弟能力的认可,
但那略微放缓的语速,以及“好几次”这个略显强调的用词,却微妙地泄露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
康熙的赞赏,对于任何皇子而言都是稀缺而重要的资源,
尤其是对于他这个需要不断巩固地位的太子。
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嫉妒或危机感,储君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如此,
但那平静叙述之下,是一种对圣心流向的高度敏感和评估,
就像一头雄狮,虽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也会时刻留意身边其他逐渐强壮起来的同伴,
这种情绪并非针对胤禛本人,更多的是针对“皇阿玛的赞赏”这件事本身,
任何兄弟得到过多的青睐,都会在他心中敲响小小的警钟,
促使他更加警醒,更加努力地去维持自己那份“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提及此事,或许并非想要石蕴容给出什么具体建议,
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分享和寻求某种认同?
然而,
他那点微妙的情绪波动,并未逃过石蕴容的眼睛,
她看着他故作淡然实则暗藏计较的模样,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原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也会有这种类似于比较和在意的时候。
她抬起眼,看向胤礽,
故意放缓了声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问道:
“怎么?太子爷莫不是……吃味了?”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简直是挑衅,
但此刻气氛尚佳,两人关系微妙缓和,
她这般半真半假地问出来,反倒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夫妻间调笑的亲昵。
胤礽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竟也没恼,
若是旁人敢这般打趣他,他早就变脸了,
但不知为何,这话从石蕴容口中说出,带着那点罕见的生动表情,他竟觉得还不赖?
他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储君固有的、却又比平日松弛几分的傲气,
“孤吃什么味?老四办事稳妥,得皇阿玛青眼,是他应分的,难道孤这太子之位,还需与兄弟们争风吃醋不成?”
他巧妙地将“吃味”的对象从兄弟争宠偷换概念为了储位之争,
轻飘飘地绕开了这个略带尴尬的玩笑,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神色稍稍正经了些,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
“不过,说起老四,德妃终究是他和十四的亲额娘。”
“皇阿玛即便再不喜德妃日前失仪,看在老四和十四,尤其是……老四近来颇合心意的份上,总归是要留几分薄面的。”
点到为止,他相信她能听懂。
石蕴安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她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
“太子爷思虑的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德妃娘娘经此一事,想必也能静思己过,倒是十四弟年纪尚小,骤然见额娘如此,怕是要受些惊吓,还需多加安抚才是。”
她这话,既认可了胤礽的判断,又将焦点引回了“母子亲情”和“幼子无辜”上,
提醒他德妃之事的关键或许在十四阿哥身上,而非四阿哥,
同时再次强调了“静思己过”的必要性——即德妃的失宠是咎由自取,且仍需惩戒。
胤礽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总是能在这种时候,感受到石蕴容与他思维上的某种同频,
她总能精准地理解他话语深处的含义,并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
既不越矩,又能切中要害,
这种默契,是他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都从未感受到的。
“嗯,”他应了一声,心情似乎又明朗了些,
“十四弟那边,孤会留意。”
石蕴容不再回话,而是小口小口地吃着碗中的燕窝羹,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罕见的、平和静谧的气息。
胤礽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也没有再没话找话,
他发现,似乎只要他不刻意去“讨好”或“试探”,只是这样安静地待着,气氛反而不会变得僵硬,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鼻尖萦绕着羹汤的甜香和她身上极淡的、清冷的香气,竟让他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用余光打量着她,
今日她未施粉黛,脸色却比前些时日红润了些许,
低头用餐时,颈项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显得格外温顺安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他的嫡子……
一种混合着奇异感和责任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停留得过久,石蕴容有所察觉,抬起眼来看他。
胤礽猝不及防,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竟莫名有些耳根发热,
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指着窗前一株开得正盛的花:“那株…嗯…墨菊,开得倒好。”
石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虽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两人之间那种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感,确确实实是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彼此都在试探和适应的微妙温情,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方被阳光笼罩的静谧空间里,隔阂似乎真的消融了些许。
胤礽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点小小的得意,
看来,老三那小子说的“陪伴”,也不全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