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着杯盏的手一顿,忽然说:“方才大哥提及,仙都有人以我的名头,寄信给他,说这客栈另有用处,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忆柯抿了口茶水:“在‘结三世重’的空间中,只会呈现执生前见过的景象,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不一定能上仙都。”
执渊把目光转向客栈:“‘喜丧’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我总觉得那是个提示。”
忆柯勾起嘴角:“巧了,我也这么想。”
街上锣鼓喧天,满月的小公子在众人环绕下,缓缓驶过街市,前后数十台戏车,几十出大戏在其中上演,可是看来看去,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一对怨偶,相知相识,却不得相守。
同样的,那么多场戏中,没有提及他们不得相守的任何缘由,以花车为中介,两边都是不同时间,地点,情景的相知相识。
背后凉风吹来,那支送葬队伍越走越近,坟飘在风中飘扬,混着“哗啦啦”的纸钱声,哭丧声大得夸张,混着街这边的喝彩喧闹,通过耳膜撞击大脑,听得人很是难受。
执渊这才发现,他和忆柯找的茶摊,刚好就是第一次,他嫌吵,借以躲避的摊位。
忆柯定睛看着那些大戏,这回执渊很有耐心,坐在对面等她看,这人满脸八卦,也不知道是纯粹看热闹,还是真的看出点东西。
忆柯收回目光,坐了回去,带着笑意说:“看见倒数第二的那出吗?文雅公子和泼辣医女的相知相识,那泼辣医女……怎么看着像是汶钏呢?”
执渊差点就要掀桌子走人,好半响才把脾气压下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认真的?”
忆柯点了点头,满脸无辜:“认真的。”
“还有前面那出,仙官爱上神女,是因为这神女妙手回春,救了他一命,这不就是扶桑和长庚吗?”
“你想起了衔月泽的事,想必也知道,在仙都诞生之前,扶桑行走人间,救死扶伤,积攒了许多大功德,是以最早飞升,因为她生性悲悯,被冠以‘神女’之名。”
这个执渊知道,他抬眸又看了这两出戏,果真是越看越像。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那是扶桑第一次造下杀孽,不是杀人,而是弑仙,那位仙官,就是长庚。”
“自那之后,长庚魂飞魄散,三界之内再也寻不到他,而扶桑自领天罚,降下人间。”
执渊:“难道汶钏是扶桑的转世?”
忆柯却不是很笃定:“原先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不像。”
“弑仙的人,魂魄上会留下天罚印记,但是汶钏没有。”
“我看汶钏……更像是我的一个徒儿。”
那日幽界来了个不速之客,只是这位不速之客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被执渊提着回来的。
那时候执渊在转生珠的作用下,从头来过,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就这么一路把人拖进了大殿。
在幽界,活人是稀奇物,于是那些小鬼都围着看,直到忆柯出来,他们才鸟作群散。
当时忆柯蹲在小姑娘面前,看清楚了她的模样,手指弹了下人家的脑门,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被吓坏了,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声若蚊蝇:“扶……扶桑。”
忆柯愣了下,直起身,小姑娘以为她要走,急急忙忙抓住了红衣裙摆:“欸,幽王了不起啊,当初你说什么来着,说我要是没地方去了,就来找你!”
忆柯来了兴趣,问她:“现在不怕了?”
“我怕幽界,但不怕你。”
“行,既然害怕幽界,又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昂首挺胸站在她面前:“你以为我想啊?”
“这不一觉醒来,就在这个鬼地方了么?”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个,杀千刀的给捉了回来!”
有没有道理另当别论,倒是挺振振有词的。
忆柯和她对峙半响,小姑娘神色倔强,硬着头皮,顶着忆柯的威压,就是不肯放手。
说实话,忆柯现在已经养了六个孩子——她其实从未有过收徒的心思,只是看他们孤苦伶仃,又或者和她有些渊源,就把幽界当做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让他们住下了。
可是小孩子总是患得患失,觉得在这里住不长久,忆柯在兴致来了的时候,会教他们一招半式,有一次人聚齐了,就排成一排,齐刷刷的行大礼,脆生生的喊她“师父”。
声音一个比一个洪亮,一双双眼睛满是惧怕和期待,又清澈明亮无比,忆柯靠在柱子上,不急着料理这群兔崽子,而是问角落里的执渊:“你怎么不叫?”
一如既往,遇着了什么事,找不出理由,执渊就会别过脸,拒不回答。
忆柯长袖一扫,把他们托举起来,淡淡道:“行了,酆都永远是你们的家,安心住下就是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看着忆柯走进大殿,气也不敢喘。
执渊直接转身就走,谁也不理。
那时候幽界还没有彼岸花,它建于地底,上下皆黑,忘川水滔滔不绝,上面飘荡着零星鬼火,是这番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执渊总会坐在岸边,蓝袍被黄沙遮盖,忘川的水很凉很凉,捧一把上来,看见的,也不知是哪个小鬼的过往生平。
他总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的场景变化多端,有时在天上,有时在人间,可不论怎么变,总少不了一抹红色的身影,要么靠在仙都门外,懒洋洋的晒太阳,要么混在灯市人群中,不经意间回眸一笑。
他太熟悉这人了,在幽界,几乎抬眼就能看见她,墨发红衣,一眼万年。
所以那声“师父”,他叫不出口,好像在往后数千日的相伴中,他都没有叫过那人师父,要么叫幽王,要么直接就不叫。
师兄妹们总是说他犟,什么事情都不肯低头,脾气古怪,不近人情。
不过说归说,遇到事了还真上,脖颈上冷不丁搂了个手臂,执渊转过头,就看见芒澧那胡茬没刮干净的脸。
执渊不由分说一肘子拐到他胸口上,满脸嫌弃的站起身,未了,还补一句:“小小年纪,怎就这般不修边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