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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

乌沉沉的眼眸比窗外夜色还要冷寂,低低的声音被拂来的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主公竟说不知?

匡阳惊奇的与玄墨对视一眼。

却听得慕容熙问。

“那个露水……”

匡阳忙敛下眼,答道:“嗣子百日宴后,魏姬很信任她,小的一直叫人盯着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并非受宫中指使。”

他顿了顿,又道:“她时常会出府,每回出府都是替魏姬买燕支。名义上买燕支,实际是与人私会。只是那人极擅隐匿,小的怕打草惊蛇,不敢叫人跟得太紧。”

慕容熙低下眼,轻拂衣袖。

匡阳看一眼,道:“小的派人混进蒋府,那狸奴的确不是蒋都水使夫人养的,也是旁人送给她的,只是她见魏姬喜欢,为攀附魏姬才忍痛割爱。”

慕容熙轻嗤:“蒋都水使夫人已死。”

匡阳点头称是:“是蒋都水使的小妾所为,那小妾长期被蒋都水使夫人责打,日积月累的,心生恨意,这才起了毒杀之心,可杀害主母是死罪,她自知难逃一死,便畏罪自杀了。”

慕容熙微微皱一下眉头,凉凉道:“你查了这么久,就只查出来一个人尽皆知的结果?”

匡阳挠了挠后脑勺。

玄墨看一眼发懵的匡阳,提醒道:“那狸奴谁也不认,偏认得沉鱼。”

匡阳摸不着头脑,但仔细想想,可不是嘛,郡公府这么大,它偏往乌园跑,跑就跑吧,单还只找沉鱼。

倒也是鬼精鬼精的一个。

就连这样的小畜生都知道他家主公的宝贝藏在哪儿。

匡阳不得不佩服:“可不是,倒是极有灵性的狸奴。”

慕容熙挑眉,欲言又止。

玄墨忍无可忍,无奈看向匡阳,“你就没想过,不是狸奴有灵性,而是有人故意要让它有‘灵性’?”

“故意让它有灵性?”

匡阳睁着眼睛,愣愣站着。

再看慕容熙,已走回案几前。

冷风呼呼吹着,吹不散满头疑问,匡阳将大敞的窗扇关严实。

转身行至案几前,心里还琢磨着狸奴怎么能有灵性,却听得慕容熙又问起另一件事,一个永庆寺里的僧人,法号慧显。

匡阳头一次听说这人,不禁把如何让狸奴变得有灵性的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

听得玄墨道:“往日听慧显讲经的人是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市井庶民,这么多年一直有来往的就是温媪,至于其他人都并未深交。”

慕容熙没说话。

玄墨接着道:“按僧正记录,慧显是吴兴武康人,属下派人去查,确实有慧显俗家消息,可年龄却与僧正记录的有出入。”

慕容熙蹙眉。

玄墨道:“慧显本名张顺安,五十有一,家中务农,成过亲,且有子嗣,多年前家人为盗匪所杀,后落发出家。”

慕容熙眸光幽深。

据沉鱼所说。

这个慧显当与谢琬是少年友人。

谢琬一个太尉府的女郎,怎么会有一个务农的发小?

玄墨道:“只怕这个慧显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沉鱼。”

慕容熙掀起眼帘,往玄墨脸上瞧:“他是中毒身亡。”

“是,”玄墨垂下眼:“再过两日便会有消息。”

慕容熙轻唔一声,拿起手边的杯盏。

玄墨记起一事,又道:“主公,我们派去高塘村的人传来消息,说有另一波人在查谢琬。”

慕容熙眉峰一蹙,咽下茶水。

高塘村,离得建康城尚有一段距离,是个又穷又偏的村子。

但与一处很近,丰宁渡。

当年,他就是在丰宁渡附近捡到沉鱼。

他将女婴带回府。

父亲从随从口中知晓他固执地让人在江边打捞身份不明的母女两人。

事后,他不知道父亲查到了什么。

只知道父亲执意要杀了女婴。

后来,他保下女婴,至于其他人,他再也没有见过,包括那个随从。

他怕父亲不死心,索性将女婴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许是见他一直与女婴同吃同住,父亲终于松口了。

条件是,她成为他的死士,永远不去追查身世。

再后来......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将她杀了了事。

慕容熙回过神,轻轻放下杯盏。

玄墨道:“属下已派人跟了他们几日,只是每回跟进城,那些人便失去踪迹。”

如今还追查当年旧事的人,还会有谁呢?

慕容熙眉眼极冷。

见慕容熙一语不发,玄墨思忖片刻,道:“不如由属下前去,将沉鱼带回来。”

玄墨这般提议,匡阳连连点头。

静坐案几前的人闭眼一叹。

“晚了。”

晚了?

怎么就晚了?

匡阳不懂,一个劲儿的给玄墨使眼色。

玄墨瞧他一眼,并未言语,心里也明白,确实是晚了。

当日主公没杀沉鱼,反让她去田庄,便已是给了她活路。

按理说,逾白死后,沉鱼身份暴露,就不该继续出现在人前。

可是她不但出现在人前,还一再中计,惹出这么多事。

如果不是主公一再留着她、纵着她,嗣子百日宴又怎会被有心人利用,以至于后面的刺客才能这么容易得手,险要了主公的命......

这么多年,他早就看明白了,沉鱼就是主公的软肋。

先前这根软肋被藏着、关着,倒也无妨。

可如今,这根软肋不仅暴露人前,还握在了旁人的手中。

这次,主公尚能化险为夷。

可下一次呢?

主公还能躲得过、防得住吗?

玄墨看向慕容熙侧影,胸膛里的那颗心,越来越沉。

他垂下头思前虑后,终于提起一口气,说出那句早就想说出口的话。

“主公,杀了沉鱼吧。”

话音一落。

匡阳瞪大了眼珠。

慕容熙也是一愣,随即轻轻皱眉,低低笑了起来,慢慢从案几前站起身。

“你说什么?”

他敛了笑,居高临下地站在玄墨跟前,低着头,不带半分感情地看着玄墨。

那眼神看得匡阳一激灵。

这个玄墨莫不是疯了?!

玄墨却是抬起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迎着慕容熙的目光,又说一遍:“主公,只要沉鱼一死,许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如今沉鱼住在董府,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匡阳缩着脖子,冷汗直流。

慕容熙轻轻颔首,慢慢眯起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所以,当日并非是贼人见色起意,而是你谎报军情,故意冷眼旁观,想借刀杀人。”

玄墨垂下眼,并未否认。

“沉鱼的身世已被人知晓,活着只会给主公带来祸患,既有人要取她性命,又如何不是替主公灭绝祸患,排忧解难——”

话未说完,玄墨已被踹翻在地。

他左肩挨了重重一脚,空气里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匡阳倒吸一口冷气,低下头。

那日,沉鱼欲乘大船离开建康,却意外遇到袭击。

主公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沉鱼,可暗中盯梢的人传来消息,说那些毛贼不过尔尔,纯粹是见色起意,根本不是沉鱼的对手,因而他们并未出手相助。

暗人们不敢撒谎,那么敢撒谎的就只有玄墨了。

南郡王萧玄为救沉鱼还中了一箭。

因为这一箭,沉鱼留在建康;也因为这一箭......

匡阳心里直叹气。

这一箭,可不简单啊。

慕容熙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玄墨吐了一大口血,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慕容熙站在原地,冷冷瞧他:“谁给你的胆子。”

玄墨抖着唇,咬紧牙关不哼一声,用手支撑着爬起来,忍痛走到慕容熙面前,直直跪下。

“即便主公要杀属下,也先请听属下一言。”

他擦了把嘴角的血,说道:

“暂且不说沉鱼的身世特殊,单说她身为暗人,屡屡违命,主公非但不严惩,还一再纵容,落在众人眼中,只会认为主公受美色所惑,实在不利于主公御下。属下身为暗人之首,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一切当以主公的安危与利益为先。属下受主公恩惠已久,死不足惜,可在死之前,属下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当日不该冷眼旁观,而是该帮着那些杀手,将南郡王与沉鱼一并杀了,替主公除掉祸害!”

玄墨说完,伏跪在地。

匡阳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下长叹。

这个玄墨怕不是真的疯了。

慕容熙抿着唇,眼神幽深。

“下去。”

平平静静,冷冷淡淡。

只有两个字。

玄墨却是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垂下的眼里有些模糊。

他是个孤儿。

当年,他与百十号个男童被一起送到田庄,这些男童是先郡公慕容琰命人从全国各地寻来的,以供世子将来从他们之中挑选佼佼者成为亲信。

在这些男童中,他不是资质最佳的,也不是能力最出众的,本身就不占优势,又因为天生皮肤黑,没少受人排挤嘲笑。

为此,他挑选了旁人最不屑的医术来学,想给自己调养一番,看能不能变得白一些,谁想事与愿违,什么方子都试了个遍,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仍是黑不溜丢。

他备受打击,抱着医书一个人坐在树下,为前途发愁,倘若不能被挑选上,便只能当一个普通的侍卫或者仆从。

正值沮丧之时,偏巧被一个漂亮的小公子瞧见。

小公子问他为何愁眉苦脸,他不知小公子身份,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公子却讲了个《杨子过宋》的故事给他,说,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不仅如此,小公子还让他给他诊脉。

小公子问一句,他如实答一句。

几番问答后,小公子走了。

隔天,他被人带去一间密室。

密室的主位上坐的正是前一日遇到的小公子。

也是那一刻,他才知道小公子就是宣城郡公的世子。

世子赐名:玄墨。

他越过众人,提前认世子为主。

从那以后,他不仅学的内容与从前不同,还直接听令于世子......

“主公一直让属下尽力吊着堇苑那位的命,可依属下看,主公该让那位顺应天命,驾鹤西去,主公顺势利用这一年丧期,避开风头,专心调养。”

慕容熙负着手,背过身去。

玄墨抬眸望一眼背影,默然叹息。

他嗓子一哽,低下头。

“是玄墨无能,不能替主公分忧,望主公保重身体,玄墨在此拜别。”

玄墨顿了顿,躬身退出屋子。

匡阳往门口看一眼,心上黯然一片,只怕玄墨这一去,便是永别,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一截实心眼的黑木头了。

匡阳垂下头。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再回瞧过去,慕容熙已走去里间。

不得命令,匡阳不敢跟上去。

良久,屋子深处响起低低的咳嗽声。

“匡阳。”

匡阳如梦初醒,忙应声走去里间。

隔着碧玉垂帘,匡阳瞧见独自静坐床上的身影。

正想问问是不是要就寝,却是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丢了出来,掉在他的面前。

“拿去。”

“?”

匡阳疑惑低头,拾起来一瞧,双眸瞬间亮了。

*

石子小径上,一行人疾步而行。

迎面遇到的仆妇婢女行礼问安,董玉乔也不像平日那样,用世家女郎特有的优雅姿势颔首示意。

她脊背笔挺,神情端庄。

唯独脚下的步子比往日细碎了些,连带着裙裾也摆动频繁。

“当真?”

董玉乔不放心,往落了半步的仆妇脸上又瞧一眼。

朱砂也跟着往仆妇脸上看,紧张得出了两手的汗。

仆妇拍着胸脯,信心十足。

“女郎放心吧,奴婢单是瞧一眼,就能知道是不是有猫儿腻。”

董玉乔半信半疑,再看向朱砂,朱砂只是摇头。

也是了。

她们两个未经人事,哪里懂那些。

董玉乔脸色不好。

“她从前要如何,我管不着,可现在进了董家的大门,那我便不能不管,不能因为她行事荒唐,与人苟且,便害我名誉受损,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那是那是,像她这样出身的人,如何能与女郎相提并论,更不明白什么叫作端庄持重、自尊自爱,”仆妇连声附和,“依奴婢看啊,就该告知夫人一声,让夫人派人去检查。”

董玉乔一想,摇头。

“母亲不喜她,知道了还闹心,唤父亲来就行了,正好叫他看看,他认了个什么样的义女。”

这事实在鲁莽,朱砂心下不安:“女郎,无凭无据的,还是别惊动郎主了,万一是误会呢?”

董玉乔冷冷一笑:“怕什么,咱们先去看看再说,或许她做贼心虚呢?”

晓月馆比往日安静。

廊下也没人守着。

董玉乔才领着人要进门,有婢女闻声出来,将她们挡在门口。

“女郎,大女郎今日身体不适,需要卧床静养,说谁也不见。”

“谁也不见?”

董玉乔一听,笑了。

与身侧的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看向婢女。

“阿姊身体不适,我这个当妹妹的,更应该进去瞧一瞧了,至于你——”她冷下眼,“你还是想想明白这儿是什么地方吧。”

不等婢女吭气,仆妇胳膊肘一抬,便将婢女挡去一旁。

朱砂推开门,董玉乔迈了进去,直奔沉鱼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