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如昼。
崔锦书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前堆叠着厚厚几摞奏疏与律法条文。距离黑水泽那场生死劫难已过三月,但她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未能完全消解的疲惫。隆起的腹部被宽大的朝服遮掩,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她手中朱笔时停时走,在一张铺开的明黄绢帛上勾勒批注,那上面,是即将震动天下的《山河律》草案。
殿内并非只有她一人。以新任刑部尚书杜文谦为首的几位心腹大臣,及数名从翰林院、大理寺精选而来的律学大家,分坐两侧,人人面色凝重,时而低声交换意见,时而凝神思索。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烛火气,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山河律》的编纂,已历时近一载。它不仅要取代前朝那些繁苛陈旧、贵贱悬殊的律法,更要奠定新朝的基石,承载着她与李承民对这片山河的期望。李承民在军事上扫荡六合,而她,要在律法上重塑乾坤。如今,草案初成,正值李承民御驾亲征、追击北狄残部之际,京中政务由她暂摄,正是推行新律的最佳时机。
然而,这草案中的几条,堪称石破天惊。
“娘娘,”杜文谦放下手中的文稿,声音沉稳却难掩忧虑,“‘废除连坐’一款,是否再斟酌?乱世用重典,连坐之法,确能震慑宵小,使民不敢轻易附逆。若骤然废除,恐失约束之力,尤其如今四方未靖……”
崔锦书并未抬头,目光仍流连于绢帛之上,声音平静无波:“杜卿,连坐之弊,在于罪及无辜,一人行事,全家乃至全族罹难。此非震慑,是滥刑。新朝气象,当以‘罪止其身’为要义。使人畏法,而非惧连坐之祸。若律法公正,执行严明,何需以此残酷手段维系稳定?”
她顿了顿,朱笔在“准女子立户”一款上轻轻一点,继续道:“至于此条,更无须再议。战乱多年,多少女子撑持门庭,赡养老人,抚育幼子,其坚韧辛劳,不逊男子。准其立户,授田置业,是承认其付出,亦是充实户册、恢复民生的必然之举。女子亦是人,为何不能自立于天地间?”
她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殿内一时沉寂。几位老臣交换着眼神,虽有迟疑,却也不敢再强辩。他们深知,这位王妃娘娘,看似温和,实则意志如铁。她能从深宫走向朝堂,能在黑水泽那般绝境中生下皇子、救回秦王,其心志手段,早已超越寻常闺阁。更何况,她身后站着绝对信任支持她的秦王李承民。
崔锦书自然知道他们的顾虑。但她更清楚,有些壁垒,必须打破。她想起黑水泽畔,那具腐朽棺椁内的相拥,想起李承民昏迷中仍紧握她的手,想起早产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绝望……生死边缘走一遭,许多事看得更透。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她要为天下女子,也为自己的孩子,劈开一条更宽阔的路。
“其余条款,诸位再细细推敲,务求严谨周详。三日后,大朝会,议定《山河律》。”她放下朱笔,结束了今日的审议。
众人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崔锦书与侍立一旁的云裳。烛火噼啪,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轻轻抚上腹部,那里,新生命正在茁壮成长,那是黑水泽死地求生后的希望结晶。
“娘娘,歇息片刻吧,您已连续劳神数个时辰了。”云裳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眼中满是心疼。
崔锦书接过,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云裳,你说,这《山河律》颁布,会是怎样的光景?”
云裳轻声回道:“奴婢愚钝,但想必定是万民称颂,功德无量。”
崔锦书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功德未必,风波必然。触动的,是千百年的积习,是既得利益的根基。”但她眼神旋即变得坚定,“然,势在必行。”
三日后,大朝会。
太极殿上,文武百官肃立。崔锦书端坐珠帘之后,虽未直接临朝,但其威仪已透过帘幕,笼罩整个殿堂。杜文谦手捧《山河律》草案,朗声宣读主要条款。
当读到“废除连坐,罪止其身”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当“准女子自立门户,享有同等田产、诉讼之权”传出时,更是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瞬间引发了嗡嗡的议论声。不少勋贵老臣脸色剧变,若非顾及帘后之人与远征在外的秦王之威,只怕早已出声反对。
“……凡此种种,皆为革除前朝积弊,彰显新朝仁政,安抚百姓,稳固国本……”杜文谦的声音在诸多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依旧平稳。
终于,在他宣读完毕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颤巍巍出列,声音沉痛:“娘娘!老臣斗胆!连坐之法,古已有之,乃维系宗族纲常之利器!女子立户,更是闻所未闻,牝鸡司晨,阴阳颠倒,恐动摇国本,祸乱纲常啊!还请娘娘三思!”
有了人带头,附议之声顿时此起彼伏。理由无非是祖制不可违,古礼不可废,女子柔弱不堪重任云云。矛头暗指,皆在珠帘之后那位摄政的王妃。
帘后,崔锦书静静听着,面色无波无澜。待反对之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穿透珠帘,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工耳中:
“祖制?古礼?”她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冷峭,“若祖制古礼皆不可违,我等如今是否还该效仿上古,穴居野处,刀耕火种?宗正所言连坐维系纲常,本宫倒要问问,前朝末年,连坐酷烈,动辄株连九族,可曾阻止了贪官污吏横行?可曾阻止了民不聊生、烽烟四起?纲常,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而非以恐怖手段维系虚名!”
她语气转厉:“至于女子立户,何以就动摇国本?战乱之中,多少女子代夫尽孝,教子成才?多少女子织布耕田,缴纳赋税?她们撑起了半壁江山,如今太平未至,便要夺其自立之基,斥其不堪重任,岂非过河拆桥,寒了天下妇孺之心?!”
“新朝新法,当顺应时势,普惠万民!《山河律》并非只为男子而设,亦为天下所有子民,无论男女,谋求一份公正与生机!此事,无需再议!”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殿内鸦雀无声。那些原本还想进言的大臣,被她话语中的决绝与气势所慑,一时噤若寒蝉。他们猛然意识到,这位王妃,不仅仅是秦王的内助,她本身,就拥有不容挑战的权威与意志。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时,崔锦书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她示意内侍将《山河律》草案呈上御案。她亲自提起那支朱笔,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绢帛末尾,郑重添上了一行字。
然后,她示意内侍将添改后的条款示众。
杜文谦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新鲜的朱笔字迹上,瞳孔微缩,深吸一口气,方才高声宣读:
“《山河律·户婚律》补充条款:凡为人夫者,无故殴妻致伤,依伤情轻重,杖二十至流千里;致残者,徒三千里;致死者,斩立决!妻告夫罪,此条不在‘干名犯义’之列。”
“夫伤妻者斩!”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太极殿上!比之前“女子立户”引起的震动,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女子立户”是给了女子经济上的独立可能,那么这一条“夫伤妻者斩”,则是从律法最根本的层面,挑战了千百年来“夫为妻纲”的绝对权威,赋予了女子最基本的人身安全保障!虽然仍有“无故”、“致伤”等前提,但其象征意义和潜在威力,足以颠覆固有的家庭权力结构。
珠帘之后,崔锦书的目光仿佛穿透帘幕,扫过每一张震惊、错愕、甚至惶恐的脸。她想起了自己初入王府时的如履薄冰,想起了这世间无数在丈夫拳脚下隐忍偷生的女子。律法或许不能立刻根除所有恶行,但它必须竖起一道界线,告诉世人,施加于弱者的暴力,不再是“家务事”,而是国法所不容之罪!
她放下朱笔,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定:
“此律,名曰《山河律》,当如金匮玉律,护我山河子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得其所,皆安其生。颁行天下,咸使闻知。”
朝会散去,巨大的波澜却刚刚开始。《山河律》的内容,尤其是那最后添加的“夫伤妻者斩”条款,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京城,并随着驿道飞马,迅速向帝国四方蔓延。
市井街巷,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议论这石破天惊的新律。女子们暗中欢呼,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守旧者痛心疾首,斥为“妖法”,预言将引致纲常沦丧;更多的普通人,则在震惊、疑惑与隐约的期待中,观望着这前所未有的变革。
数日后,秦王李承民率大捷之师凯旋。銮驾入城,万民跪迎。他第一时间入宫,风尘仆仆,却难掩锐气。
紫宸宫内,崔锦书抱着襁褓中的孩儿,迎上前去。
李承民先仔细看了她与孩子,确认一切安好,冷硬的眉眼才柔和几分。他接过内侍呈上的、已加盖玺印的《山河律》最终文本,目光掠过那一条条一款款,当看到最后那行朱笔添加的“夫伤妻者斩”时,他指尖微微一顿。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
只见李承民抬起眼,看向崔锦书,黑眸深沉如夜,却并无愠怒,反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赞赏的微光。他什么也没问,只将律法文本合上,置于案头,淡淡道:“可。即颁天下。”
他认同了她的决断,以绝对的权力,为这场律法变革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山河律》颁行天下,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然而,旧势力的反扑,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一月后,一骑快马带着八百里加急文书,直入宫城。
“报——启禀王爷、娘娘!江南东道急奏,吴郡陆氏,联合当地七大族,以《山河律》‘牝鸡司晨、悖逆人伦’为由,煽动民众,扣押朝廷命官,扬言……扬言要‘清君侧’!”
“清君侧”——剑锋直指颁布新律的崔锦书!
李承民眸色骤寒,杀气瞬间弥漫殿宇。
崔锦书握着奏报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沉静如水。她早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却未料第一波风浪,竟来自以诗礼传家、标榜仁义的江南世族。
金匮玉律已立,但能否真正成为护佑山河的屏障,还是引发更大动荡的导火索?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