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行程,由赵统领的大军和那支伪装成长公主府亲兵的青州谢家军护送,安全无虞。
赫连灼需在驿站养伤,皇帝传来旨意,允萧明玉自行抉择,是留下陪同,还是就此返京。
是夜深人静,驿站窗外月色如水。萧明玉独自站在窗前,手中摩挲着那枚谢云归送来的玄铁令牌。
赵统领看得出来萧明玉的感情,又或者是圣上说过些什么,故而白日里无意间提了一句:
“此地距青州三百里,快马不过大半日路程。”
青州……
那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盘旋,带着难以言喻的灼热。
此刻萧明玉面前吹着冷风,想到了春节宫宴时的寒风,那时她醉倒在谢云归的臂弯里,记忆力他身上克制的温度,那双回避的眼睛——其实都是满满的爱意。
都是被她忽略了的爱意。
“谢,云,归。”
萧明玉柔声描摹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是暗格中那几十张精心描绘的画像,是那句力透纸背的“明玉,感念”,是他在青州暴雨中咳血却仍惦记着她安危的身影……
原来他有那么多对自己好的细节,可惜她太胆小了,亦或是不够自信,总是回避,总以为那只是对着长公主的身份。
此刻的赫连灼外伤她已经处理好,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权衡,在思念翻涌甚至淹没她那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萧明玉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对候在外间的星罗干脆利落地吩咐道:
“备马!明日一早,去青州!”
青州,临时官署,夜。
青州虽有新的拨款,但官署却在积月大雨中变得更破旧了一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榻上那人过分苍白的容颜。
此刻谢云归斜倚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衾,原本清隽的脸庞此刻瘦削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唯有一双眸子在跳跃的烛光下还残存着一点星光,却也像是即将燃尽的烛芯,黯淡而飘忽。
他整个人仿佛一尊精心烧制却满是裂痕的白瓷,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连呼吸都轻浅得几乎察觉不到,若非有偶尔因压抑咳嗽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根本感受不到躯壳里还残存着生命的气息。
在一旁协助处理账册的沈砚实在看不下去他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一把将手中的账册拍在桌上,满脸愤恨对着他:
“谢琛!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记的!”
沈砚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与心疼,“你到了青州这几个月,带着人重修堤坝,因地制宜采用了新的夯土分流法,让今夏的汛期安稳度过,救了多少村落田舍!”
他又逼近一步,指着窗外:
“半月前你引进新式纺车,让妇孺老弱也能凭手艺挣口饭吃;一个月前你整顿吏治,脱了层皮又挨了多少打,才逼着那些蛀虫把吞没的赈灾粮吐出来分发给百姓;你甚至……甚至不惜自污名声,与青州所有这商贾之流称兄道弟,就为了筹集善款,开设医馆、义学!
“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功德无量?哪怕你不刻意经营功名,但青州百姓也从记恨到私下里都称你‘谢青天’!你早已超额完成了陛下的期许,甚至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好!你为什么还要如此作践自己?!你到底对自己还有什么不满?!”
谢云归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空洞地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对沈砚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述恍若未闻。
良久,他才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她……殿下她……应该快到乌斯了吧……”
“你!”
沈砚被他这副油盐不进、魂不守舍的样子彻底激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却又因触及他那硌手的骨头而猛地松开,恨铁不成钢地低吼:
“谢云归!你既然心里装着她,念着她,为什么当初要推开她?为什么现在宁愿在这里把自己熬干,也不敢去争一争?那该死的君臣之礼,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你连自己的心和命都不要了?!”
谢云归被他晃得一阵眩晕,闭上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这些日子昼夜奔波,他身子本就虚弱,虽是强撑也能将就,但当京城萧明玉出嫁的消息,那大婚的形象在青州口口相传时,他终于受不住了。
那些始终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始终觉得进步的不够快的压力与焦虑,常年累月的病痛终于在此刻打倒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谢云归沉默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直到沈砚愤然松开手,他才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沈兄……我累了……”
沈砚看着他这副模样,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能狠狠一跺脚,甩下一句:
“我沈砚一介商贾,尚且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该拼尽全力去争取!你谢云归堂堂侯府世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立了那么多不世之功,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真是看错你了!”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明灭的跳动。
谢云归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失血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不是不敢争……”他对着空气,用气音喃喃,眼神空洞而绝望,“是我……”
太后明里暗里对他的厌恶和压力,青州之事他实打实的过错,以及越来越名动京城的萧明玉,她早已经不是当初岌岌可危的郡主了。
他不只是退缩,他确实是没有机会——甚至他能感受出来,哪怕圣上顾念着谢家的情意,但若他青州之事办不好,在萧明玉婚嫁之事上,也难免会有别的考量。
而他在青州拼尽了全力去做,却发现这里积贫积弱,他用尽毕生才能,也总做不到心中的满意。
他常常想,兴许永远也追不上萧明玉的背影了。
但有时他又想,也许可以,他可以再试试,在努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