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风格外酷烈，卷着从太行山刮来的碎雪，抽打在巍峨的大将军府飞檐斗拱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仿佛在为这艘在惊涛中飘摇的河北巨舰奏响哀歌。府内深处，专为袁绍养病而设的暖阁，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却依旧阻隔不了那仿佛已浸入梁柱的苦涩药味。炭盆烧得通红，室内暖得让人发闷，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袁绍仰卧在锦榻之上，身上盖着西域进贡的绒毯，原本魁伟的身形因病痛消瘦得厉害，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眼窝深陷，呼吸时而粗重如风箱，时而微弱几不可闻。这位曾经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河北之主，此刻只能在这方寸病榻间，模糊地感知着外界的风雨。偶尔清醒的片刻，他那双曾令无数豪杰低头的眼眸，也只能无力地转动，望向榻边人影，喉结滚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唯余浑浊目光中深藏的忧虑与不甘。
暖阁外厅，气氛比内室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袁尚跪坐在主位，身上穿着象征代行父权的锦衣，但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审配与逢纪，这两位如今最得他倚重的谋士，脸色同样阴沉。而更下首，则是被紧急召回的田丰、沮授，以及顶盔贯甲、肃然而立的颜良、文丑、张合、高览等河北柱石。文武济济一堂，本是强盛气象，此刻却只让人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袁尚深吸了几口气，指甲暗暗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他将吕布定鼎中原、曹操屈膝归附并被委以青州牧之职、以及己方与兄长袁谭那纸薄如蝉翼的联盟协议，一一向众人道来。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但尾音处那细微的颤抖，以及目光游移间在田丰、沮授那两张因直言遭贬而略显清癯、此刻却异常平静的面孔上多作的停留，都暴露了他内心的虚弱与不安。
“诸位叔伯，诸位将军，”袁尚挺直脊背，双手按在膝上，目光扫过全场，“如今强敌环伺，如虎狼窥伺于外，父亲沉疴难起，我河北……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尚年少德薄，骤担重任，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此危难之际，河北上下，唯有同心同德，摒弃前嫌，方能共御外侮，保我基业！”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恳求，将之前的内部倾轧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外敌挑拨”，为重新启用田丰、沮授铺下台阶，也定下了“一致对外”这不容置疑的基调。
审配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率先打破沉默，语速快而急，如同骤雨打芭蕉：“公子所言，字字千钧！吕布狼子野心，曹操背主求荣，此二獠勾结，其志绝非区区青州，乃在吞并我整个河北！当务之急，必须立刻调集所有可用之兵，沿黄河一线，从黎阳至延津，构筑铁壁防线！绝不能让敌军一兵一卒越过黄河天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显示出内心的焦灼。
逢纪眯着眼睛，补充道：“正南兄所言乃守土之本。至于青州方面，与大公子之盟约，虽不得已而为之，然不可不防。承诺之粮秣援兵，需按期足额送达，以示我方诚意，稳住其心。然亦需密布眼线，严防其借机坐大，或……更甚者，与曹操暗通款曲，反噬我等。” 他话语含蓄，但其中的猜忌与防备，在场人人都听得明白。
这时，坐在右侧下首，一直如同古松般沉默的田丰，缓缓抬起了头。他面容清瘦，颧骨微凸，因多次犯颜直谏而屡遭贬斥，眉宇间带着风霜刻痕，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明亮，仿佛能洞穿迷雾。他并未立刻反驳审配、逢纪，而是将目光投向悬挂在侧壁那幅巨大的河北山川舆图，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审公、逢公所言，固是持重之论。然……”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袁尚和众人：“丰以为，若只知被动防守，无异于坐以待毙，将战场主动权拱手让人，绝非破局上策！”
“哦？”袁尚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元皓先生必有良谋，快快请讲！”
田丰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舆图前。他伸出食指，那指关节因常年握笔和忧思而略显粗大，重重地点在黄河沿岸几个被朱砂特别标注的圆点上：“黎阳、白马、延津！此三处乃敌军北上必经之咽喉，地势紧要，必须派驻我河北最精锐之师，颜良、文丑二位将军当仁不让！”他转头看向那两位雄赳赳的猛将，“依仗黄河天堑，深沟高垒，多设箭楼哨塔，以逸待劳，务必将来犯之敌的锐气，在这滔滔河水之前消磨殆尽！”
颜良抱拳，声若洪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末将必让那曹阿瞒和吕布爪牙，见识我河北男儿的厉害！定叫他们有来无回！”文丑虽未出声，但重重颔首，手已按在刀柄之上，战意勃发。
田丰的手指随即向西移动，划过巍峨的太行山脉，落在并州与冀州交错的险峻之地：“然，仅守东南远远不够！诸公可曾想过，吕布麾下张绣、赵云皆在并州虎视眈眈？尤其那赵云龙骧营，来去如风，最善奔袭。若我将主力尽数堆于黄河，并州军出井陉、滏口陉，袭我侧背，断我粮道，如之奈何？届时我将腹背受敌，首尾难顾！”
一直静坐的沮授此时微微颔首，接口道，他的声音比田丰更为平和，却同样蕴含着力量：“元皓所虑极是。授以为，当分兵拒之，各有侧重。东南防线，以坚守挫敌为主，此为盾。西线并州方向，则需派遣一员智勇兼备、沉稳持重之大将，总督防务。” 他的目光掠过诸将，最终与田丰一样，落在了张合身上，“儁乂将军，久镇边地，熟知并冀地形，用兵谨慎，善守能战，西线重任，非将军莫属！”
张合越众而出，甲叶轻响，他面容刚毅，抱拳沉声道：“蒙元皓先生、公与先生信重，末将张合，必竭尽全力，凭太行山险，层层设防，绝不让并州一兵一卒威胁我河北腹地！” 话语简短，却掷地有声。
田丰点头，继续部署，他的思路清晰如弈棋：“高览将军。”
高览应声出列。
“将军所部精骑，机动性强。可命你率部游弋于黄河沿岸，东至青州边境，西接太行余脉，作为策应全局的机动力量。既要巡防河岸，查漏补缺，亦要随时准备支援各方，更要肩负剿杀敌军可能派出进行渗透、破坏的小股精锐之责！”
高览拱手，简洁应道：“览，明白！”
将各方防务大致安排妥当，田丰转过身，面向袁尚，也面向审配、逢纪，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声音也更沉：“公子，诸位，以上诸般，皆属守势。倚仗河北山川之险，将士用命之心，或可拖延时日。然，欲真正扭转危局，关键二字，在于‘时间’与‘消耗’！”
他走向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和飘飞的细雪：“需立刻以大将军府令，动员河北全境！各郡县，无论世家豪强，还是平民百姓，皆需为保境安民出力。加紧粮草生产、囤积，加固所有城防、坞堡，将每一座城池都变成难以啃下的硬骨头。同时，对青州袁谭，既要支援，使其能牵制曹操，亦需严密监控，防其反复。”
田丰最后看向袁尚，目光灼灼：“若能以此固守之策，撑过今明两年，拖住吕布，耗其粮秣，挫其锐气，待主上身体康复，重掌大局，或天下有变，其他势力牵制吕布之时，则我河北……尚有浴火重生，再图中原之机！”
这一番统筹全局、深谋远虑的部署，既有针对性的防御安排，又有对内部潜在隐患的警觉，更指出了长期战略的关键所在，可谓面面俱到，展现出了河北顶级谋士的扎实功底与战略眼光。即便是素来与田丰政见不合、多有龃龉的审配与逢纪，在此刻生死存亡的压力下，仔细咀嚼其言，也一时难以找到反驳的破绽，只能面色复杂地保持着沉默。
袁尚听着田丰条理分明的分析，看着舆图上被清晰勾勒出的防线与兵力指向，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理顺，惊惶稍减。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田丰、沮授，以及肃立的众将，郑重地长揖到地：“元皓先生、公与先生老成谋国，算无遗策！诸位将军忠勇无双，国之干城！尚，代病重的父亲，拜谢诸位！河北四州之地，百万军民之安危，从今日起，便托付给诸位了！”
“愿为河北效死！愿为主公效死！” 以颜良、文丑为首的将领们齐声怒吼，声浪激荡，冲散了暖阁内些许凝滞的气息，仿佛为这严寒的冬日注入了一股悲壮的热血。
一道道盖着大将军行印章的指令，从邺城这座神经中枢飞速发出。颜良、文丑点齐本部精锐，星夜奔赴黄河前线；张合带着使命与忧虑，驰往西线太行；高览的铁骑如同撒出的游哨，开始巡弋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无数的民夫在官吏的督促甚至鞭挞下，离开尚未完全从去岁战乱中恢复的家园，走向黄河堤岸、太行隘口，搬运木石，挖掘壕堑，加固着那道关乎生死存亡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