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一片混沌的深海挣扎而上,纷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留下满目沧桑与凛冽。李景异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书房檀香,而是斑驳褪色的木质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布料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怪异气味。
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一个名叫“丁一”的、在“潮声剧团”里卑微求存的龙套演员的记忆,零散而勉强地拼接起来:战火纷飞的年代,上海滩一隅,为了一口饭吃而在舞台上扮演着无声背景的年轻人。
而他,李景异,老九门中曾叱咤风云的三爷,竟成了这个丁一。
几乎是本能,属于三爷的凌厉气场在睁眼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惊得落在窗棂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但这凛冽只存一瞬,便被李景异强行压下,深深敛入这具陌生的、略显单薄却清俊秀致的躯壳之内。
他缓缓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粗糙补丁的旧戏服。指尖捻上那块补丁,粗粝的触感让他眸色沉了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却不再是那双布满薄茧、熟悉各类兵器的手。然而,沉稳的气度已悄然融入骨血,即便只是静坐,也与这龙套身份的卑微格格不入。
“丁一!死小子还磨蹭什么?前面开场锣都要响了,赶紧滚出来候场!” 门外传来杂役粗鲁的呼喝,伴随着不耐烦的敲门声。
李景异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扇薄薄的木门。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出声,只是那样淡淡地扫了一眼。门外的杂役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仿佛被什么极危险的东西盯上,到了嘴边的第二声叫骂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半截,嘟囔着“快点啊”,脚步声便逡巡着远去了。
后台其他正在忙碌或闲聊的剧团人员,也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约而同地朝这个角落瞥来。只见那平日里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龙套丁一,今日却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低垂,侧脸线条清隽,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却无端地让人觉得……顺眼了许多,甚至不敢轻易打扰。
李景异无视了那些探究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戏服上的纹路。他接收着丁一残留的记忆,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民国乱世,上海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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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锣鼓点儿敲得急切,灯光昏黄,映着飞扬的尘土。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正在上演,而李景异,如今的丁一,只是这出戏里一个无声的背景板。他穿着那身打着补丁的兵卒戏服,按照既定的走位,持着道具长枪,在舞台边缘利落地移动,步伐沉稳,没有丝毫拖沓。
属于龙套丁一的肌肉记忆还在,但内核早已置换。李景异将三爷的洞察力用在了观察这方小小的戏台和台下稀落的观众上。他清晰地感知到几道审视的目光,来自前排几个穿着体面、神情却与周围沉浸剧情的观众格格不入的男子。他们不像来看戏,倒像在等待什么。
一场戏毕,幕布拉上。主要演员们被人簇拥着回到后台,喧嚣顿起。李景异则默默退到后台最僻静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些陈旧的道具箱。他拂了拂箱上的灰尘,安然坐下。
与周围的嘈杂相比,他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候场的时光漫长,他微微垂眸,伸手理了理额前有些汗湿的发梢。动作自然而清隽,带着一种与这纷乱后台截然不同的从容气度。几个正在整理头面的女演员忍不住频频侧目,交头接耳。
“瞧丁一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安静了许多,可瞧着倒比往日顺眼多了,那低头的样子,怪惹人怜的。”
李景异仿佛未闻,指尖在身旁的道具箱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那节奏并非杂乱无章,细听之下,竟暗合着某种古老的、用于宁心静气的调子,是他身为三爷时习惯的指法。小漂亮的外表下,是深潭般的沉稳心性。他并非刻意展露什么,只是这经年累月浸染出的姿态,在不经意间,已悄悄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班主吆喝着众人收拾场地,声音洪亮地宣布:“都精神点!明天后儿,司令部那边有人要来谈事,说不定还有新的贵人要进出咱们剧团,都给我把皮绷紧了,别出岔子!”
李景异叩击箱面的指尖微微一顿。
司令部?外界人员出入?
他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班主那张因兴奋而泛着油光的脸,随即又淡淡垂下。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光闪过。这潭死水般的龙套生活,或许很快就要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