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山深处,夜色如墨,林涛似鬼泣。
谢怜一身大红嫁衣,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里,心情颇为复杂。这已不是他头一回扮新娘,业务堪称熟练,只是每次体验都难称愉快。花轿简陋,由南风、扶摇幻化的两个“轿夫”抬着,行走在崎岖山道上,每一步都颠得厉害。
异韶辞跟在轿旁,依旧是一身素衣,古琴负于背后,步履从容。他的存在,与这诡异阴森的迎亲队伍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调和着周遭过于浓重的戾气。
“啧,我说,这位异公子,”扶摇(实则为南海水师副将,化名小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待会儿若真遇上那鬼新郎,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有闲心抚琴?可别拖了后腿,还要我等分心护你。”
南风(实则为东南武神,化名另一小厮)虽未开口,但紧绷的下颌也显露出同样的担忧。
异韶辞尚未答话,轿帘微掀,谢怜温声道:“异公子琴音玄妙,可静心凝神,化解戾气,于我辈此行大有裨益。”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卷地而起,吹得花轿剧烈摇晃,几只面目模糊、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低等山魈精怪,自道旁草丛中猛扑出来,直取花轿!它们的目标明确,正是那身大红嫁衣。
南风、扶摇反应极快,正要出手,却听得一声清越琴音骤响!
“铮——”
不见异韶辞如何动作,古琴已横于身前,他右手五指在弦上看似随意地一拂。没有杀伐之气,只有一道如水波般的清音荡漾开来。那几只山魈精怪扑到半空,动作骤然一僵,猩红的眼中暴戾之气竟消退少许,浮现出片刻茫然,随即被音波中蕴含的纯净力量弹开,怪叫着重新没入黑暗。
山林瞬间恢复死寂,只余琴音袅袅余韵。
扶摇到了嘴边的讥讽噎住了,南风眼中也闪过一抹惊异。他们虽知此人非凡,却未料到他仅凭音律,便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震退邪祟。
异韶辞缓缓收琴,语气平淡无波:“雕虫小技,让二位见笑了。此等小怪,戾气不深,尚可引导安抚,若遇正主,还需仰仗二位神威。”他既未自傲,也未谦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南风、扶摇对视一眼,暂时收起了轻视之心。
队伍继续前行。至深夜,寻了处相对开阔的林地歇脚。南风、扶摇负责警戒四周,谢怜与异韶辞坐在篝火旁。
山间夜寒,怨气侵体,谢怜虽不惧,但连日奔波,加上故曲勾起的回忆,眉宇间难免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郁色。
异韶辞看他一眼,并未多言,只是将古琴置于膝上,指尖轻拨。这一次,不再是气势恢宏的《仙乐赋》,也不是退敌的肃杀之音,而是一曲舒缓、宁和的调子。琴音潺潺,如月下清泉流淌,涤荡着山林间的阴冷与人心底的尘埃。
谢怜闭上眼,聆听着这安神之曲,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八百年的孤寂与颠沛,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栖息之所。
“异公子的琴音,总能让人心安。”谢怜轻声道。
“殿下心有所系,眉间倦意难掩。”异韶辞指尖未停,“此曲名《静夜思》,不过是些助人安眠的小调。”
谢怜望着跳跃的篝火,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是想起些旧事……曾被万人供奉,也曾被弃如敝履,兜兜转转,如今连处稳定的道观也无,倒让公子见笑了。”
他并未详述被贬的具体缘由,但那话语中深藏的沧桑与无奈,异韶辞听懂了。
“殿下说笑了。”异韶辞目光温和,“世间荣辱,如同这山林云雾,聚散无常。但殿下救济苍生之心,从未因境遇而改易。否则,此刻也不会坐在此地。仙乐遗民,始终铭记殿下恩德。”
他的话如他的琴音,不带过多情绪,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谢怜心中一暖,正欲再言,忽见几点银光自夜空中翩然而至。
是那几只银蝶。
它们似乎格外偏爱异韶辞的琴音,这次不仅落在琴身、琴弦上,更有几只绕着他飞舞,翅上银粉在火光映照下,洒落点点星辉。其中最为灵动的一只,竟衔来一片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边缘泛着淡淡灵光的洁白花瓣,轻盈地放在了异韶辞正在振动的琴弦之上。
花瓣触及琴弦,微光一闪,似乎与琴音产生了某种共鸣,散发出更浓郁的安宁气息。
这一幕,美得如同幻境。连一旁警戒的南风、扶摇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看来,我这琴音,不仅招引灵物,还招引了些别致的‘馈赠’。”异韶辞看着琴弦上的花瓣,莞尔一笑。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在众人身后响起:
“先生的琴音,空灵澄澈,连幽冥鬼蜮的邪物都要静聆,何况是这些向往纯净的小家伙?依我看,比某些徒有其名的鬼王,更懂得如何‘招引’呢。”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月光与火光交界处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倚树站着一个红衣少年。身形高挑,容颜绝俗,黑发如瀑,红衣似火,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他腰间悬着一把修长的弯刀,刀柄上刻着精致的蝴蝶纹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毫不避讳地、带着浓浓兴味地看着异韶辞……以及他琴弦上的那片花瓣和环绕的银蝶。
谢怜心中一动:这少年出现的悄无声息,气息难辨,是敌是友?他口中的“鬼王”又是何意?
异韶辞却似并不惊讶,他指尖轻轻拨开那片花瓣,对红衣少年微微颔首:“阁下过奖。不过是些微末技艺,聊以自娱罢了。”
红衣少年——花城,化身的三郎,笑容更深了些,目光从异韶辞身上转向谢怜,尤其在看到他那一身嫁衣时,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芒,随即又化为明朗的笑意:
“新娘子好标致。只是这荒山野岭,危机四伏,几位是否需要个熟悉路径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