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魔塔底层的洞府内,时间流逝变得模糊。
阿灵在昏迷中沉浮,意识如同漂泊于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之中。最清晰的,并非圣力爆发的痛苦,也非力量反噬的虚弱,而是在那力量极致冲突、与蚀天短暂达到某种危险平衡的瞬间,通过魂血烙印,她无意中窥见的一丝…来自蚀天灵魂深处的景象。
那不是东海太子敖铭的容貌,也不是魔气森然的恐怖魔主。
那是一个蜷缩在无尽冰寒与黑暗中的…小男孩。
七八岁的年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冻得浑身发紫。小脸上沾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大的惊人,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被至亲抛弃后的巨大绝望、茫然,以及一种冻结一切的…死寂的恨意。
【爹…娘…为什么不要鸣儿了…冷…好冷…】
细弱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在无尽的寒风中断断续续,最终被暴雪吞没。
紧接着,画面碎裂,是无底冰渊的坠落,是骨骼碎裂的剧痛,是生命即将彻底湮灭的极致恐惧…
然后…是涌动而来的、更加冰冷死寂的黑暗能量。它们如同找到归宿般涌入那濒死的幼小躯体,带来毁灭,也带来新生。痛苦被麻木取代,绝望被暴戾填充,空洞的心被毁灭的欲望填满…
千年的沉睡,千年的滋养,千年的孤独…
再醒来时,世间已无那个被抛弃的“鸣儿”,唯有自极暗冰渊中爬出的、誓要让整个世界感受与他同样痛苦与绝望的——蚀天。
这些碎片化的景象和情感冲击,如同冰冷的刻刀,深深凿入阿灵懵懂的意识深处。
她明白了。
她的天人,原来…也曾那样弱小,那样无助,那样…被伤害过。
他所有的冷酷、暴戾、毁灭欲,都源于那最初、最深的伤害与抛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共鸣,压过了恐惧,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她自己也因容貌被排斥、欺凌,她能模糊地理解那种被世界拒绝的孤独和痛苦。只是,她选择了蜷缩,而他…选择了燃烧整个世界来取暖。
【天人…】她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那泪水中竟也蕴含着一丝微弱的净化气息,悄然融入心口的烙印。
极北魔渊深处。
蚀天猛地从疗伤中惊醒,捂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悸动。
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被温柔触碰了最隐秘伤疤的颤栗感。
通过那异变后更加复杂的魂血烙印,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阿灵昏迷中的意识碎片,感知到了她那滴包含着理解与难过的眼泪,以及那试图安抚他的、微弱却纯粹的意念。
“呃…”蚀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暴怒涌上心头!
她看到了?!她竟然看到了他最深最不堪的过去?!
那个他最想遗忘、最憎恶的、属于弱小时期的自己!
杀意瞬间沸腾!他恨不得立刻撕裂空间,去往昆仑宗,将那个小怪物揪出来,掐断她的脖子,将她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彻底湮灭!
但…那随之而来的、通过烙印传递来的酸楚与共鸣,那滴冰冷的、却带着净化温暖的泪水,又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他暴起的杀意。
她…没有害怕?没有厌恶?反而在…为他难过?
为什么?
一种更加烦躁、更加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厌恶这种被窥探、被怜悯的感觉,更厌恶自己心底因此而产生的那一丝…该死的动摇!
他试图强行切断那烙印的联系,却发现根本做不到。那觉醒的圣力已与烙印深度纠缠,反而使得这种心灵的感应更加清晰和…难以抗拒。
尤其是在他疗伤时,心神放松之际,阿灵那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意念,总会悄无声息地渗透过来,像最轻柔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他冰冷暴戾的心防。
她感知着他的痛苦(被圣力净化后的不适),便传递来微弱的安抚。 她回忆着那窥见的碎片,便流露出单纯的难过。 她甚至无意识地,一遍遍重复着那个念头:【天人…不痛…阿灵在…】
这些幼稚、可笑、毫无力量的意念,却像是最坚韧的藤蔓,一点点缠绕着他,让他无法静心,无法像过去那样彻底沉浸在毁灭与力量的追求中。
“滚开!”蚀天无数次在意识深处咆哮,试图驱散这烦人的干扰。
但回应他的,永远是那细微却执拗的、带着暖意的波动。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持续不断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纯净牵挂,正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他开始下意识地,在疗伤之余,通过烙印去感知她的状态。 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确认她那可笑的圣力有没有把她自己折腾死。 甚至…确认她有没有再因为想起他那不堪的过去而流泪。
这种关注,让他愈发烦躁,却也…悄然成瘾。
这一日,蚀天终于勉强压制住体内的圣力残留,新生的手臂也稳固了许多。他站在魔宫那面由万年玄冰打磨而成的冰镜前,看着镜中映出的、属于东海太子敖铭的脸。
这张脸,英俊,却带着龙族的傲慢和华贵。是他重塑肉身时,为了方便行事而选择的伪装。
此刻,他却觉得无比碍眼。
尤其是在感知过阿灵那纯净心灵后,这张假面仿佛成了一种亵渎。
他眼中闪过一丝厌弃,周身魔气涌动。
咔嚓…
冰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模糊。敖铭的容貌如同褪色的画卷般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笼罩在幽暗魔气中的男子轮廓。
魔气渐散,露出其下真正的容貌。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五官轮廓深邃凌厉,如同冰原上被风刃雕琢出的峰峦,俊美得近乎妖异,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郁与冷冽。一双狭长的眼眸,瞳仁是深不见底的暗红色,仿佛凝结的血晶,眸光流转间,带着睥睨众生的漠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漫长孤寂浸染出的倦怠。薄唇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勾勒出冷酷的弧度。
这才是蚀天真正的模样。自极暗冰渊中诞生,凝聚了世间绝望与死寂的魔主之姿。
比敖铭的皮囊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危险致命。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血晶般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
下一次…
下一次出现在那小怪物面前,便不必再顶着敖铭那令人作呕的伪装了。
他倒是要看看,当她看到这副真正的、凝聚着毁灭与恐怖的容貌时,那双总是盛满怯懦和愚蠢善意的眼睛里,是否会终于露出…他早已习惯的、属于众生的恐惧与憎恶?
若她害怕了,退缩了…那便彻底掐灭心底那点无聊的涟漪,将她彻底吞噬,化为纯粹的力量也罢。
若是…
蚀天猛地掐断了这个念头,不愿再想下去。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一个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声音,在悄然期待着另一种可能。
期待着她能像之前一样,无视这恐怖的表象,再次笨拙地、执拗地,看向他灵魂深处那个早已被遗弃的角落。
冰镜之前,魔主负手而立,真容妖异,心绪纷乱。
镇魔塔下,圣灵昏睡,泪痕未干,心有戚戚。
无形的线,因共通的伤痛与孤独而牵绊,越收越紧。
下一次相见,注定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