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瑶心中的“连接”之念,如同深空中一颗刚刚被捕捉到的暗弱星子,在她心田悄然亮起,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积蓄力量。几天后,她趁着周末,再次踏入了那栋承载着母亲青春与梦想的市天文馆。
熟悉的穹顶下,张老师正在给一群小朋友讲解太阳系模型。看到封瑶,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待活动结束,便迎了过来。
“张老师,抱歉又来打扰您。”封瑶微微鞠躬,语气恳切而坚定,“是关于苏念晴阿姨的事。我回家后和妈妈深谈了一次,她……她拿出了当年的照片,和我说了很多她们的故事。我能感觉到,那份遗憾很深。所以,我想试着找找苏阿姨的近况,哪怕只是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对我妈妈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慰藉。”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审视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而执着的女孩。他记得上次她来时,更多是带着一种探寻历史的好奇,而此刻,她的眼神里多了份沉甸甸的情感重量。他叹了口气:“念晴啊……那孩子,当年也是极有灵性的。她和雅茹,是我们那会儿最看好的一对‘星空姐妹花’。”他沉吟片刻,“好吧,协会里还有些老骨头偶尔联系。我帮你问问看,不过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能不能找到,还得看缘分。”
“太感谢您了!”封瑶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彩,几乎驱散了天文馆略显幽暗的光线。
等待消息的日子,封瑶的生活轨迹依旧在学校与星空之间平稳运行。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开始更主动地与徐卓远进行“双向交流”。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他那套严谨的数据分析,而是尝试着将自己的感受和理解,翻译成他可能理解的“语言”。
一次放学后,两人沿着栽满香樟树的校道漫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封瑶望着天边被染成橘红色的云霞,忽然开口:“徐卓远,我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或许并不完全是你所说的‘非逻辑’领域。”
徐卓远脚步微顿,侧头看她,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纯粹的求知欲:“请阐述你的观点。”
“它们可能只是遵循着一套更为复杂、更高维度的逻辑体系。”封瑶组织着语言,试图让想法更清晰,“就像宇宙中的双星系统,它们的相互作用严格遵循引力定律,这是最基础的物理逻辑。但每一对双星的轨道参数、相互作用方式、光变曲线,却又独一无二,充满了变量。我们能因为它们的独特性,就否定其背后存在的物理规律吗?”
徐卓远的目光凝滞了一瞬,仿佛处理器在全力运算一个新的公式。几秒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悟然:“你的类比具有启发性。情感可能确实存在一种‘情感动力学’的高阶逻辑,只是我现有的认知模型和算法,还无法对其进行有效解析和量化。”
“解析不了,不代表不存在,也不意味着不能去感受和理解。”封瑶微笑,语气温和而充满鼓励,“就像我们观测那些遥远的深空天体,需要长时间的曝光,才能捕捉到它们穿越千万年时空而来的微弱光芒。理解复杂的情感,或许也需要时间和耐心,去‘曝光’、去感受其中细微的脉络。”
徐卓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创建了一个新的思维档案,命名为“封瑶-情感动力学假说”,并将其优先级悄然提升。同时,他默默记录下:当封瑶进行此类“情感逻辑化”阐述时,其逻辑自洽度高达89.5%,且能引发他自身系统进行深度迭代思考。
与此同时,学生会办公室里,沈思怡正对着电脑屏幕,秀眉微蹙。她确实如自己所言,开始“研究”封瑶。调出的学业记录显示,封瑶成绩稳定在中上游,没有特别拔尖的科目,也没有明显的短板,履历干净得像一张标准的三好学生模板——除了近几个月,天文社的活动记录呈显着上升趋势。
“天文社……”沈思怡轻声自语,指尖在鼠标上轻轻敲击。她调出天文社的顾问名单,“徐卓远”三个字赫然在列。线索似乎串联起来了。凭借在学生会积累的人脉,她不动声色地打探到,封瑶最近似乎在通过天文馆的关系,寻找一个名叫“苏念晴”的人。
“思怡,你怎么对高二那个小学妹这么上心?”副主席陈浩抱着一摞文件路过,随口问道。
沈思怡瞬间切换回完美无瑕的微笑,抬头道:“哦,没什么,只是听说她对天文很有热情,我在想学生会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组织一些面向全校的天文科普活动,丰富大家的课余生活。”她将话题轻巧地引向工作,语气自然得无懈可击。
陈浩不疑有他,立刻被带偏了思路:“这个提议不错啊!可以考虑……”
沈思怡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倾听,心思却已飘远。家中书房似乎有一本精装的《星座与希腊神话》,或许,它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三天后,封瑶的手机响了,是张老师。
“封瑶,有个消息。”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我问了几位老会员,有一位和苏念晴后来有些联系的,提供了她可能的联系方式。她现在在南州市,是一名会计师,和你母亲说的一样。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凝重,“那位老会员提到,念晴多年前经历了一场婚变,受了不小打击,之后性格变得比较内向,不太参与社交活动,连老朋友的聚会也很少露面了。”
封瑶握紧了手机,指尖微微发白。她想象着一个因婚变而封闭内心的阿姨形象,与母亲记忆中那个明媚热情的少女重叠,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没关系,张老师。”她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想试试。谢谢您!”
拿到那个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号码后,封瑶并没有立刻告诉母亲。她需要先确认对方的意愿,避免给母亲带来二次伤害。在一个安静的周末下午,她独自坐在书桌前,做了几次深呼吸,仿佛积蓄勇气般,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每响一声,都敲击在封瑶的心上。就在她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放弃时,听筒里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女声:“喂,你好?”
“您、您好,请问是苏念晴阿姨吗?”封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是。你是哪位?”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苏阿姨您好,冒昧打扰您。我是封瑶,周雅茹的女儿。”封瑶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清晰。
电话那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封瑶几乎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震惊与波澜。良久,苏念晴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雅茹……的女儿?”
“是的。”封瑶放柔了声音,“我妈妈……她最近常常想起您,想起你们年轻时一起在天文馆看星星、做记录的日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积压了许久的叹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难为她还记得。”
“那些记忆对妈妈来说,一直都很珍贵。”封瑶的语气更加恳切,“她保存着你们在天文馆门口的合影,照片背面,还写着‘我们的星空梦’。”
苏念晴再次沉默,这次,封瑶似乎能听到她加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你妈妈……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很好,生活平静。只是……心里一直有个遗憾。遗憾当年因为年轻气盛,不懂得挽留,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我……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苏念晴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那层疲惫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那时候太固执了,总觉得自己的选择才是对的,不理解她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不能更坚决地支持我……现在想想,我只是在迁怒。我嫉妒她面对阻力时,家里至少还留有余地,而我……几乎是被逼着放弃了梦想。”
封瑶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倾听,给予对方一个宣泄积郁的出口。
“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考南京大学天文系,”苏念晴的声音飘忽起来,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但我家里强烈反对,认为学这个将来连饭碗都找不到,硬逼着我报了会计专业。我那时候怨天尤人,甚至觉得雅茹不够‘义气’,因为她虽然家里也不支持,但至少没有像我一样被完全扼杀希望……我把对家庭的不满,转嫁了一部分到她身上。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又可笑。”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后来,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更是把自己封闭起来,觉得什么都不可靠,连曾经的友谊也怯于触碰……怕物是人非,怕只剩下尴尬。”
“苏阿姨,”封瑶轻声唤道,像是一道温暖的光,试图驱散话语中的阴霾,“妈妈后来也没有学天文。她遵从了家里的意愿,但心底对星空的热爱,从未真正熄灭。现在,这份热爱传给了我。”
“是吗?”苏念晴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实的暖意,“你也喜欢看星星?”
“嗯!”封瑶用力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我加入了学校的天文社,前几天,刚在张老师和……朋友的帮助下,通过学校的望远镜亲眼看到了m31。”
“仙女座星系……”苏念晴的语气明显活络起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憧憬,“我和雅茹第一次通过天文馆那台老望远镜看到的,也是它。那时候我们俩还约定,将来一定要一起去紫金山天文台,用真正的大望远镜,看更远、更深的宇宙……”
这次通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苏念晴在倾诉,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青春记忆、共同的梦想、争执的细节、以及后来的悔意与反思,如同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挂断电话前,她的声音虽然带着哭过的沙哑,却轻松了许多:“谢谢你,封瑶。谢谢你……打来这个电话,让我有勇气重新面对这些。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妈妈,说说话。”
当晚,封瑶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雅茹。母亲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出那本旧相册,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张合影上两个笑容灿烂的少女。她的反应看似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中闪烁的、复杂难言的水光,暴露了她内心经历着怎样的海啸。
“她……真的愿意再和我说话?”周雅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封瑶肯定地点头:“苏阿姨说,她周五晚上八点,会等您的电话。”
周五晚上,封瑶借口学校有自习活动,将家里的空间完全留给了母亲。她知道,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对话,需要绝对的私密与安宁。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夜空难得的清澈,星子稀疏却明亮。封瑶的心绪纷繁,既有为母亲感到的欣慰,也有一种参与并推动了一段重要历史的奇妙感。她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向了学校天文社的方向。
活动室的灯竟然亮着。她推开门,只见徐卓远正站在调试好的望远镜旁,手中拿着一张手绘的星图。
“我推算出你今晚有高达87.6%的概率会出现在这里。”他转过身,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基于过往行为模式分析,在经历重大情感事件后,你倾向于通过天文观测进行心理调节。”
封瑶看着他已经准备好的设备,心中一暖,之前的些许紧张感也消散了不少:“这次,你的数据分析很精准。”
徐卓远指了指望远镜:“我预调了设备。今晚大气稳定度指数优良,适合观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尝试寻找m33,三角座星系。它的表面亮度低于m31,观测难度更大。但根据你近期的技术进步曲线计算,成功观测到的概率约为42.8%。”
“谢谢。”封瑶真诚地道谢,走向望远镜。但在靠近之前,她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看向徐卓远,“徐卓远,你今晚来这里,是因为预测到我会来,还是因为……你自己也想来看星星?”
徐卓远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封瑶脸上停留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倒映着理性光芒的眼眸,似乎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他缓缓将视线转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根据动机分析模型,前者的概率为53.2%,后者的概率为46.8%。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我最近开始意识到,这种概率分配在描述某些……人类行为的深层动机时,可能存在本质性的局限。”
这个回答让封瑶微微怔住。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徐卓远主动质疑他自己那套严密的逻辑体系。
“那么,”她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引导,“如果不依靠概率,你会如何描述你来这里的原因?”
徐卓远陷入了沉思。活动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看向封瑶,眼神里少了些平日的疏离,多了些难以名状的专注:“我会说……我期望在这里,与你一同进行观测活动。”
这句话,去掉了所有数据修饰,简单,直接,却让封瑶的心中像被投进了一颗温热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明白,对于徐卓远而言,这已是一次堪称突破的自我表达。
与此同时,家里的周雅茹,坐在电话旁,面前摊开着那本承载了无数回忆的相册。当时钟的指针终于重合在“8”字上时,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拿起听筒,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苏念晴的声音从遥远的那座城市传来,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却是期盼。
“念晴,”周雅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眼泪终于无声滑落,“是我,雅茹。”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苏念晴哽咽着,却无比清晰地回应:“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等你的电话。”
这一晚,两条因岁月和误会而偏离轨道二十年的星轨,在时空的彼岸,终于重新校正了方向,再次产生了共鸣。而在学校的天文台上,两颗年轻的星,也在无形的引力作用下,悄然改变着彼此的运行轨迹,一种超越纯粹逻辑的联结,正在星辉下悄然萌发。
当封瑶终于通过望远镜,在目镜深处找到那片极其模糊、宛若一缕轻烟的m33光斑时,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一次观测成功的喜悦,更是一种奇异的、贯穿时空的圆满感。她仿佛正站在一座无形的桥梁上,连接着母亲的过去与现在,连接着疏离的朋友,也连接着自己与身边这个独特男孩截然不同的世界。
“看到了吗?”徐卓远站在她身侧,轻声询问,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
“嗯,”封瑶抬起头,眼中映着望远镜目镜里那片微弱却永恒的光芒,也映着眼前的他,“很美。”
徐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