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四月末,河东安邑。
春日的阳光洒在这座古城街道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表面看,一切如常。粮铺前的伙计高声吆喝着新到的粟米,布庄门口挂着今春最时兴的绢帛颜色,酒肆里飘出炙肉的香气。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一些细微的不同。
城西最大的“陈记粮栈”对面,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的茶摊。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脸上总挂着憨厚的笑,给过往脚夫提供一文钱管饱的粗茶和蒸饼。偶尔有粮栈的管事或伙计出来,也会在他这儿歇歇脚,闲聊几句。老汉耳朵有些背,总得让人大声说两三遍才听得清,然后便会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哦哦,粮价又涨了?好事啊,好事。”
城南的铁匠铺区,最近来了几个外地的学徒,说是慕名来学安邑有名的铸铁手艺。他们手脚勤快,话不多,但眼睛总是不闲着,打铁间隙,目光会在来往送货的车辆、进出铺子的生面孔脸上停留片刻。
这些变化无声无息,像春雨渗入泥土。而真正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郡守府后衙书房里,河东太守杜畿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修剪得整齐。案头堆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州府发来的例行公文,催问今春屯田进度;另一份是今早刚收到的私函,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文和”二字。
杜畿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良久。他与贾诩是同乡,年轻时便相识,深知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信的内容很简短,只说“近日或有小人作祟,盼兄台留意郡中异常,尤以粮铁钱帛流转为要”,但措辞间的凝重,杜畿读得出来。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衙院内那株已开满白花的梨树。河东位置特殊,北接并州匈奴故地,西望关中,东连河内,南渡黄河便是司隶。和平时期是枢纽,乱世便是险地。去岁北疆大捷后,大量流民被安置在河东、河内垦荒,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不安定。粮价、工价、地价,波动都比往年大。这些波动里,有多少是自然起伏,有多少是人为操纵?
“来人。”杜畿转身唤道。
一名书佐应声而入。
“去请王功曹、李督邮来。”杜畿顿了顿,又补充道,“请他们从西市、铁匠铺那边绕一圈过来,看看有什么新鲜事。”
书佐领命而去。杜畿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文和”二字上摩挲。他想起去岁周大都督在黎阳筑京观后,曾有一道密令发至北方各郡:凡涉及大宗粮铁交易、流民聚集、边市往来,须加倍留意,有异即报。
当时他只觉是战后谨慎之举。如今看来,那位大都督的目光,怕是看得更远。
同一时间,河内温县,司马氏祖宅。
宅院深深,古柏森森。后园一处僻静小院里,房门紧闭。窗纸上映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正伏案书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司马懿写完最后一行字,搁下笔,将纸举起,对着窗光细细看了一遍。纸上写的是一篇再寻常不过的经义注解,字迹工整,措辞平和,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潜心学问的世家公子在消磨时光。
他看罢,将纸凑近烛火,点燃一角。火焰蔓延,很快将纸张吞没,化作灰烬落进案边的铜盆里。盆底已积了薄薄一层纸灰。
做完这些,司马懿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他年方二十,面容清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确是一副久病之人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在垂下眼帘时显得温顺无害,偶尔抬起,却会闪过鹰隼般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