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主编的手稿就放在桌上,薄薄一叠,却重若千钧。
林枫指尖触碰纸张的边缘,一种粗糙而真实的质感传来,与他平日里接触的冰冷屏幕截然不同。
稿纸的标题是用钢笔手写的,笔锋瘦硬,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论悼词的政治学》。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呼吸逐渐变得凝重。
这并非一篇理论空谈的文章,而是一部用血泪和被删除的字符写成的民间哀悼史。
郑主编以惊人的毅力,梳理了近十年来那些被悄然抹去的悼文,从一位因公殉职却被定性为“操作不当”的消防员,到一个在网上为陌生冤案发声而被“消失”的普通网友。
每一个案例背后,都是一个家庭被压抑的悲恸和被剥夺的记忆。
文章的逻辑线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权力的运作肌理。
它论述了当一个系统开始审查和修改普通人的哀思时,它就不再仅仅是管理社会,而是在篡夺人性中最基本的情感归属。
林枫读到那些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悼词,原文中充满爱与追忆的句子,被替换成了千篇一律的“识大体、顾大局”的官方套话,一股寒意从胸口直冲头顶。
当他看到文末那句结论时,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郑主编写道:“当死亡不再属于家属,而归于系统审批,那坟头的土,也就成了权力的封印。”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狠狠楔入林枫的脑海。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沉默的坟头,上面覆盖的不是亲人思念的泪水,而是一张张盖着红章的“批准书”。
悲伤,这种最私密、最本能的情感,竟然也需要一张通行证。
窗外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寝室里只剩下他急促的心跳声。
他缓缓合上手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愤懑、迷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狭小的寝室,望向远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个疯狂而清晰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他抓起手机,在四人小组的群里发了一条信息:“紧急会议,马上到天台。”
夜风凛冽,吹得天台的栏杆嗡嗡作响。
张野、赵子轩和陈默赶到时,看到林枫正背对着他们,眺望着城市的灯火。
“出什么事了?”张野第一个开口,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沉稳。
林枫转过身,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郑主编的手稿递了过去。
“你们先看看这个。”
三人围着手机的手电筒光,默默传阅着那份手稿。
天台上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最先看完的赵子轩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水泥墩上,眼神里满是怒火。
陈默则低着头,眼镜片反射着微光,看不清表情,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张野最后一个看完,他将手稿小心翼翼地还给林枫,声音沙哑地问:“老郑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他把火种递给了我们。”林枫迎着三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们不能让它熄灭。我们要办一场‘公开悼念会’。”
“网上吗?开个直播间?”赵子轩立刻来了精神。
“不。”林枫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不在网上,那太容易被掐断。也不在室内,那会被轻易包围。我们就在他们最想不到、也最忌惮的地方办。”
“哪里?”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林枫的目光投向远处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轮廓:“县档案馆外的台阶上。”
档案馆,一个封存历史、定义记忆的地方。
在那里举行一场关于“被遗忘者”的悼念会,其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时间定在清明节,后天,清晨六点。”林枫继续说,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那是安保力量最薄弱的交接班时间,也是传统意义上最名正言顺的悼念时刻。”
计划在紧张的讨论中迅速细化。
张野负责联络和组织人手,他拍着胸脯保证能找到二十名绝对可靠的志愿者,统一身着素衣,在台阶上静坐,每人手持一页用A0纸放大的悼文选段。
赵子轩的任务是在档案馆对面的居民楼顶架设长焦镜头,进行隐蔽直播,捕捉最真实的现场画面。
陈默,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技术宅,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方案:他会改造一架无人机,在关键时刻从低空盘旋,投放上千张用特殊纸张打印的微型悼文卡片。
“我负责吸引注意力。”林枫最后说道,“我已经以‘学术调研’的名义,预约了档案馆当天早上的第一场内部讲座。我会把他们的主要安保力量,都吸引到大厅里。”
清明节的清晨,天色未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草气息。
林枫穿着一身笔挺的正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讲义,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害的青年学者。
他从容地走进档案馆宏伟的大厅,内部讲座的听众寥寥无几,大多是些值班的文职人员。
他走上讲台,调试好麦克风,讲座的标题显示在背后的屏幕上:《数字时代的记忆伦理与历史存档》。
他用平稳的语速开始了演讲,从信息茧房讲到算法推荐,从数字遗忘权谈到历史虚无主义。
大厅里的安保人员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
与此同时,档案馆外的台阶上,二十个身穿白衣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在预定的位置盘腿坐下。
张野混在人群中,用一个微小的手势下达了指令。
下一秒,二十张巨大的白纸被缓缓展开,像一道道刺眼的白色伤疤,贴在了灰色的大理石台阶上。
晨光恰好在此时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辉洒下,将纸上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照得清晰无比。
“妈妈,他们说你是个英雄,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的名字?”
“我的墓志铭,在出厂设置里。”
对面居民楼的顶层,赵子轩的镜头稳稳地锁定了这一幕。
他切换着焦距,将镜头缓缓扫过台阶,扫过那些静坐的年轻身影,然后移向了街角。
几个早起晨练的老人停下了脚步,一脸错愕。
一个刚下夜班的年轻女孩举起了手机,似乎在拍照。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默默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远远地鞠了一躬。
档案馆内,林枫的演讲仍在继续。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刚好。
他放下讲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我们讨论了技术如何保存记忆,但我们忘了问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谁有权决定,什么样的记忆可以被保存?”
他的目光穿透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望向外面那片涌动的白色。
“有人说,有些记忆微不足道,不该存在。有人说,为了宏大的叙事,个体的悲伤可以被忽略。可如果有一天,连我们对亲人的悲伤,都需要被批准,都需要被修饰,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的质问。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厅内的安保队长腰间的对讲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报告!门口!门口有人群聚集!拉了横幅!”
所有安保人员脸色大变,猛地冲向大门。
就在他们冲出大厅的一刹那,一阵低沉的蜂鸣声从头顶掠过。
陈默的无人机如同一只黑色的雨燕,精准地出现在台阶上空。
机腹下的装置打开,成千上万张卡片如一场突兀的飞雪,无声却有力地席卷而下。
赵子轩的镜头完美地捕捉到了这一刻:白色的纸片在晨光中翻飞,与台阶上的白色悼文、静坐者的白色素衣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充满悲怆与反抗的画面。
一张纸片被风吹着,打着旋,飘进了档案馆的内部庭院,不偏不倚地贴在了一面巨大的宣传海报上。
海报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历史净化工程成果展”。
纸片上的文字细小却清晰:“当坟头的土,成了权力的封印。”
工作人员慌忙跑出来清理,他们拿着水管冲,拿着扫帚扫,却惊恐地发现,这些卡片是用特殊的防水油墨印刷在一种高分子合成纸上的,撕不破,冲不掉,像一个个顽固的烙印,死死地贴在地面和墙壁上。
县网信办的值班室里,年轻的小林正盯着监控墙上骤然增多的画面。
他看到了档案馆门口的骚动,看到了无人机和漫天飞舞的纸片。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按照规定,他应该立刻上报,并启动最高级别的关键词屏蔽。
但他犹豫了。
他想起了几天前林枫发给他的那篇文章,想起了自己那位同样“因公殉职”却得不到公正说法的叔叔。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他没有选择屏蔽,而是将“档案馆”、“清明”、“白色悼念”等所有相关关键词,全部设置为“临时豁免”。
随后,他在工作日志里冷静地备注道:“今日清明,多地出现自发性民俗悼念活动,场面可控,群众情绪稳定,建议舆论引导以宽容为主,体现人文关怀。”
当天下午,档案馆门前的一切都被强力清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参与静坐的志愿者陆续被带走约谈,但都守口如瓶,只说是在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
然而,看不见的涟漪已经扩散开来。
第二天,县一中的一堂语文课上,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没有讲解课文,而是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缓缓读了一篇匿名的学生作文。
作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昨天去给我奶奶扫墓,路过档案馆门口,看到一群人在念一首很长很长的诗。我听不清他们念的每一个字,但我看见,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些字在发光……”
林枫看到这张被转发了无数次的作文截图时,正在404寝室里呼哧呼哧地吃着泡面。
那股熟悉的、廉价的香味让他紧绷了一天多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阳台。
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录音机,正被陈默设置成自动接收特定频率的信号。
此刻,磁带正缓缓转动,小慧清脆而沉稳的声音从里面轻轻响起,那是她在各个角落收集到的民间回响:“今天风很大,我看到一个环卫工阿姨,默默把一张吹到角落的卡片捡起来,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人坚持站着,没让那些纸飞走。”
林枫放下筷子,走到录音机旁,按下了录制键。
他对着小小的麦克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记下来,春天,是从裂缝里长出来的。”
话音刚落,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群里的消息,而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你点燃了火。今晚亥时,城南旧仓库,来谈谈怎么让它烧得更旺。”
发信人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代号。
“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