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站在金陵城南的瓦子巷口,手中把玩着一枚刚从尸体旁发现的银制月教令牌。巷子深处飘来炖肉的香气,混杂着劣质脂粉的味道,这是金陵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陆大侠。”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陆小凤回头,只见一名身着水绿罗裙的少女站在三步之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眼如画,肤白胜雪,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篮中装着几包药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明澈如秋水,此刻正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探究地望着陆小凤。
“姑娘认得我?”陆小凤饶有兴致地挑眉。
少女莞尔一笑:“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江湖上谁人不识?小女子林月如,家父是前面‘悬壶堂’的郎中。”
陆小凤注意到她的手腕处系着一条浅蓝丝带,丝带上绣着精致的草药纹样。他正想再问,冷若冰带着两名捕快匆匆赶来。
“陆小凤,又发现一处抛尸点,在...”冷若冰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林月如,眼神骤然锐利,“这位姑娘是?”
“悬壶堂林郎中之女,林月如。”陆小凤介绍道,同时留意到冷若冰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林月如微微欠身:“小女子见过冷捕头。既然二位有公务在身,小女子先行告退。”
她转身离去,步伐轻盈如蝶,裙摆摇曳间,陆小凤瞥见她腰间悬着一枚小小的玉牌,牌上隐约刻着什么图案。
“悬壶堂...”冷若冰望着林月如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是城中有名的医馆,林郎中医术精湛,常为六扇门验伤。”
“有什么不妥?”陆小凤问。
冷若冰摇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女子出现得太过巧合。走吧,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已在义庄等候。”
城南义庄
义庄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息——陈旧木料的腐朽味、泥土的潮气、还有那股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死亡气息。四壁是斑驳的灰墙,墙角爬满墨绿色的苔藓,像一张张细密的网,悄无声息地扩张着领地。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损的窗纸透进来,照在停尸台上,将那具残缺的尸体映得青白。
西门吹雪站在尸体旁,一身白衣在昏暗中格外醒目,像是黑暗里唯一不肯妥协的光。他眉头紧锁,目光如刀,细细切割着眼前的惨状。义庄的阴冷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站得笔直,仿佛一柄插在地上的剑,冷硬而锋利。墙角的阴影爬不上他的衣角,那股死亡的气息遇到他便自动分流——他不是来沾染死亡的,他是来剖析死亡的。
花满楼则坐在西门吹雪三步外的木凳上,侧对着尸体。他没有看,只是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悬在尸块断面上方,指尖轻触冰冷的皮肉。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聆听一具尸体最后的低语。义庄里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潮湿的空气里,他能分辨出三十七种不同的气味——霉味、铁锈味、某种草药残留的苦香、还有死亡特有的甜腥。
“死者是铁剑门弟子,失踪五日。”冷若冰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六扇门捕头特有的干练。她站在门边,一手按在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穿一身深蓝官服,腰束皮革,脚踏黑靴,整个人像是义庄里一块坚硬的石头,与周遭的腐朽格格不入。“尸块在城南三个不同地点被发现,但这次...”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这次尸块的处理方式有所不同。”西门吹雪接话,声音冷得像冬夜的冰凌,“前几具尸体分割整齐,每一刀都精准冷静,像是医馆里的解剖学习。切口平滑,骨骼断面整齐,凶手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他俯身,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尸体胸部的皮肉,露出下面的肋骨,“而这具尸体虽然也被精细分割,但你看这里——”他指向肋间一处切口,“这一刀切入时明显犹豫,起刀时力道不均,导致切口有轻微撕裂。还有左肩关节的分离,手法生疏,不像前几具那样一气呵成。”
花满楼点头,手指移到尸体腹部:“更奇怪的是气味。”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动作在旁人看来有些诡异,“前几具尸体我都仔细闻过,有一股淡淡的曼陀罗气味,应该是凶手用来镇痛或麻醉的。但这具不同。”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捕捉空气中飘散的线索,“我闻到白芷、川芎...还有一味我无法确定,像是某种南方少见的根茎类草药。这气味与前几具尸体上的曼陀罗截然不同。”
陆小凤一直靠在门边的柱子上,双臂环抱,四条眉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他忽然想起晨间集市上那一幕——林月如挎着竹篮,篮中草药散发出特有的清香。“悬壶堂的林郎中,”他缓缓开口,目光在义庄里扫视,仿佛能从阴影里看出答案,“是否擅长使用这些药材?”
冷若冰一怔,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她思索片刻,“林郎中的独门金疮药中确实含有白芷和川芎,配以三七和冰片,止血生肌效果极佳。六扇门常备此药,办案受伤时都用它。”
四人陷入沉默。义庄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屋外风吹过破窗的呜咽。西门吹雪依然盯着尸体,目光锐利得能刺穿皮肉看见骨骼;花满楼手指轻叩木凳扶手,节奏平稳,像在无声地整理思绪;冷若冰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阴影里扑出来;陆小凤则眯起眼睛,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专注。
空气里弥漫的不只是气味,还有一种紧绷的张力,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义庄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捕快们沉重的靴响,也不是寻常百姓匆促的步履,而是轻盈、克制、几乎融进夜风里的声音。脚步在门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犹豫,然后门被推开了。
林月如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
她穿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衣裙,外罩浅杏色比甲,头发简单挽起,插一支木簪。托盘上是四只白瓷茶盏,热气袅袅上升,带着茶香冲淡了义庄里的死亡气息。她低头走进来,脚步轻得像猫,但在看到停尸台上那具尸体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家父听说各位在此查案,特意让小女子送来热茶,祛祛寒气。”她的声音温婉,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将托盘放在角落一张相对干净的木桌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尸体,面色微白,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但她强自镇定,甚至还挤出一丝微笑。
陆小凤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尸体切口处停留了一瞬——不是恐惧的回避,而是专注的审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像是厨师看见一道工序错误的菜肴,或是画师发现一处不合时宜的笔触。那眼神太快,若非陆小凤这样善于观察的人,几乎无法捕捉。
“多谢林姑娘。”花满楼温言道,转向声音的方向微微一笑。他看不见林月如的表情,却能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呼吸,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气混着茶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极力压抑的情绪。“姑娘似乎对医道颇有研究?”他问得随意,像寻常寒暄。
林月如的微笑自然了些:“自幼随家父学医,略知皮毛。”她走到桌边,端起茶盏一一递给众人。递给西门吹雪时,她的手微微颤抖,茶水在盏中荡起细小的涟漪。“家父常说,医者父母心,见不得世人受苦。”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尸体,“这位...这位逝者,死状如此凄惨,不知是何等残忍之人所为。”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西门吹雪没有接茶,甚至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依然锁在尸体上,忽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姑娘觉得,凶手为何要如此分割尸体?”
问题来得突兀而直接,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剑。林月如显然没料到,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几滴热茶溅在手背上,她轻吸一口气,稳住茶盏。烛光下,陆小凤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压制下去。
“小女子不懂查案,”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但...但从医者角度看,如此精细分割,若非深仇大恨,便是有所图谋。”她抬起眼,这次目光坚定了一些,“或许是研究人体结构,或许是...”
“或许是什么?”陆小凤追问,语气温和,眼神却锐利。
林月如咬了咬下唇,那是一个犹豫的小动作。义庄里的空气似乎更冷了,烛火摇曳得更厉害,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一群沉默的鬼魅。墙角的苔藓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绿光,仿佛有了生命,在静静倾听。
“或许是...”她开口,又停住,摇摇头,“小女子不敢妄言。茶要凉了,各位请慢用。”她欠身告辞,脚步比来时稍快,但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尸体。
就在那一瞬间,陆小凤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情绪——不是恐惧,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深潭里的暗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汹涌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是愤怒?是悲哀?还是...认同?
门轻轻关上了。林月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义庄重归寂静,但空气已然不同。茶香袅袅,与死亡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西门吹雪终于转身,端起那盏茶,却不喝,只是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的手背,”他忽然说,“有新鲜烫伤的痕迹,但位置不对。”
花满楼侧耳:“怎么说?”
“如果是端茶不慎溅到,烫伤应在手背外侧。但她手背的伤痕在内侧,靠近虎口,像是握着什么东西时被烫伤的。”西门吹雪放下茶盏,“而且,她身上的草药气味,与尸体上的不完全相同。”
陆小凤走到桌边,端起自己那盏茶,嗅了嗅:“茶是好茶,雨前龙井。”他啜了一口,“但她送茶来的时机,未免太巧。”
冷若冰皱眉:“你们怀疑林月如?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连环分尸案的凶手?而且悬壶堂在城南行医二十年,口碑极佳。”
“弱女子?”陆小凤轻笑,四条眉毛扬起,“能面不改色走进义庄,面对被分割的尸体还能镇定送茶的人,可不算‘弱女子’。”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切口,“西门,你说有几处手法生疏,像新手所为?”
西门吹雪点头:“尤其是肩关节和髋关节的分离,前几具尸体处理得干净利落,这具却有多余的划痕,像是试了几次才成功。”
“如果,”陆小凤缓缓道,“如果凶手不止一个人呢?如果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和一个正在学习的?”
花满楼的手指停在空中:“你是说...师徒?”
义庄外忽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悠长,划破夜空。一阵风从破窗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扑下来。角落里的黑暗似乎更浓了,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血。
陆小凤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南的灯火零星点缀,悬壶堂的方向一片黑暗,早已歇业。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明天,”他说,“我们去悬壶堂看看。”
西门吹雪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盯着尸体,仿佛要从那些冰冷的血肉中看出凶手的模样。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逝者,还是为这即将揭开的、可能更加残酷的真相。
冷若冰的手依然按在刀柄上,握得很紧。作为六扇门捕头,她见过太多人性的黑暗,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只是死亡,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像这义庄墙上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茶渐渐凉了。热气散尽后,那抹清香也淡去,只剩下义庄固有的阴冷与腐朽。但在这片死亡之地,四个人的心中都燃起了一簇火——一簇非要查明真相不可的火。